深巷有光 第41节(2 / 2)

深巷有光 潭石 2643 字 6个月前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北才满脸不耐烦地从二楼跑下来,在门内开了锁后,她看也没看门外的两个人, 转身快步跑了回去。

    江岌右手的手掌压在玻璃门上,推开门让秦青卓先进去,自己在后面锁了门。

    门锁好了,秦青卓跟着江岌走上二楼,二楼黑通通的,江北那间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了白炽灯的光线,游戏的音效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你妹妹还不睡觉?”经过那扇门时,秦青卓忍不住问。

    “不用管她。”江岌径自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推开门,他走到桌边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了瓶盖递给秦青卓。

    秦青卓接过水,没急着喝,而是将那几张乐谱递给江岌:“这是《长夜无边》的乐谱,我在车里等你的时候凭记忆写的,不一定对,初步做了一下编曲,你先看看。”

    江岌接过来,站着窗前倚着窗台,低头翻看着那几张乐谱。

    秦青卓仰头喝了几口水,站着那里看着他。江岌翻动乐谱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秦青卓无从判断他内心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乐谱翻到了最后一页,江岌合上乐谱,抬眼看向秦青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唱这首歌?

    秦青卓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了一遍他在医院问过的那个问题:“刚刚为什么不躲开?”

    江岌仿若未闻,继续用平淡的语调说着比赛的事情:“城市坍塌是内定冠军,就算用了这首歌,也不见得能赢吧。”

    秦青卓不接他的茬,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还在自责吗?”

    江岌皱起眉,不知道秦青卓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他越是不想谈的事情,秦青卓就越是要问。他抬高了音量,语气也变得有些重:“我说了,我没有躲开的理由!”

    秦青卓仍语气冷静:“江岌,保护自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听到他这样说,江岌愣了一下。

    “知道吗江岌,你的善良禁锢了你。因为你一直强迫自己为本不属于你的错误负责,这才让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他人发泄怨气。”秦青卓说着,情绪也变得有些激动,“为什么一定要逼着自己活在你父亲的阴影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啊。”

    “我的人生?”江岌的眉心蹙得更紧,心里的烦躁丝毫未减,反而变本加厉,“自从我妈去世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不存在了!”

    秦青卓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长夜无边》这首歌,写的就是你妈妈吧。”他的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她一定很爱你。”

    江岌起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很低地“嗯”了一声。

    顿了顿,秦青卓说:“能给我讲讲她的事吗?”

    江岌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就在秦青卓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却听到江岌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江岌出声了,声音压得极低:“我能关灯么?”

    秦青卓怔了一下,随即说:“嗯。”

    江岌走到门口,摁下开关,顶灯随声熄灭。

    然后他走回窗边,仰头靠着窗户,半晌没有说话。

    他在想该从哪讲起呢,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起自己的事情,他一直在逼自己忘记,他也以为自己忘了,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自己站在路边那棵粗壮的柳树后面,透过被打碎的落地窗玻璃,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踩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和被撕碎的文件,不停地走来走去,对屋里的东西进行盘算清点。

    还有几个人在躬着身子抬着几米长的鱼缸往外走,那里面的鱼好久没人喂,已经饿得翻了肚,乌泱泱的尸体散发着腐臭,全都堆在里面。抬走了鱼缸之后,他们又依次抬走了钢琴、酒柜、家具、摆件……直至把他们一家三口生活过的那栋别墅全都搬空了。

    他还偷偷去了附近的养马场,看了最后一眼陪伴自己两年的那匹小马,那是他七岁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江克远专门从国外买回来送给他的升学礼物,江克远那时说,要让那匹小马陪他一起长大,但江岌知道,它马上也要跟家里的所有东西一样,面临着被拍卖的命运。

    第39章

    静默持续良久,江岌才终于又开了口:“我从小就常听人说,我妈这人命好,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跟了我爸之后,更是没操心过,大事小事全由我爸张罗。我妈是个早教老师,打心眼里喜欢跟孩子打交道,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家长和孩子都特别喜欢她。

    “至于我爸……他那时候是个大学老师,小时候我觉得他特别博学,一直想着,以后长大了,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六岁的时候,江克远忽然从大学辞职了,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公司,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越来越忙,出差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到了我九岁那年,有一阵子他好久没回来,再回家的时候,人瘦了一圈,性格也变了不少,变得暴躁、易怒,我妈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只说没事,他自己能解决。

    “直到有一天下午,隋叔,就是你今晚见到的那个人,他是我爸的好朋友,到我家来找我爸。我妈这才知道,我爸因为决策失误,导致公司损失了很大一笔钱,不仅项目流产,几百个工人还被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公司也濒临破产。

    “这件事他跟谁也没说实话,他以投资为借口,骗隋叔做了他的债务担保人,借了一笔高利贷,妄图通过赌博来翻身,把自己造成的亏空全补上,但一夜之间把钱全部输光了。隋叔被蒙在鼓里,直到债主找上门来说找不到江克远,要求他替江克远还钱,隋叔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江克远就是那时候消失的,从那之后,谁也找不到他,隋叔找不到,我妈也找不到,联系了他的所有朋友、亲戚,都没有消息,甚至还报了警,也没有任何线索。江克远这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那之后的十年,一直杳无音信。

    “江克远消失了,但债务还在。债主要求隋叔这个担保人偿还债务,因为这笔债务,隋叔全家都受了不少苦,最后变卖了自己的所有家产,还是没有还清江克远欠下的那笔巨额债务。因为这件事情,隋叔的家庭也分崩离析。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像变了个人,对我和我妈充满了厌恶和恨意,隔三差五就找人来我家砸门、催债,还一直咬定我们和江克远有联系,要我们告诉他江克远的行踪。

    “债是江克远欠下的,隋叔一家平白遭遇无妄之灾,我妈心里有愧,打那之后就拼命工作挣钱,想把这笔钱尽快还给隋叔。她让我安心读书,自己私底下一个人打好几份工,时间长了身体受不住,就患上了病。什么时候得的病我不知道,这事儿她一直瞒着我,直到有一天她工作的时候忽然昏倒了,我被叫到医院后医生告诉我,我妈肾衰竭晚期,他们那边已经没法治了。

    江岌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秦青卓听到他呼气时气息微颤,像是在竭力压着自己的情绪。

    “为了给我妈治病,我就带着她来了燕城。普济的医生说,她这种情况,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想要病情出现转机,就只能等着换肾,但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也不好说。

    “前年的……十二月吧,我在城郊给一个学生做家教,医院忽然打来了电话,说我妈……”江岌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喉结滚了滚才继续说下去,“跳楼自杀了。”

    “坐地铁赶回医院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到医院的时候,我妈已经抢救无效,被医院宣告死亡了。我记得……那天的雪特别大,我走到她摔下去的地方,那里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只剩浅浅的一个人形,她来得清清白白,走得也清清白白,连清理血迹的麻烦都没给别人留下一点。”

    他说完,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长长地吐出来。

    昏暗的夜色中,秦青卓看不清江岌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他在又一次地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次,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江岌才又出声,声调恢复了平静:“我妈死后,我默认江克远也死了,他死了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他,我妈也不会活成这样。但就在一个多月前,我生日那天,他忽然出现了。”

    秦青卓这才出声问:“所以那天你的手才受伤了?”

    “嗯,我揍了他。”江岌说,“这个人失踪了十年,留下了一地烂摊子,还间接害死了我妈,居然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说自己想要悔过,想要弥补我,真是可笑。再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让他滚,让他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他就……自杀了。”

    江岌说完了自己的故事,秦青卓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除了中间提及母亲的死,江岌说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平静得无波无澜,像是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