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安顿好妹妹, 从屋内走出时,恰看到那个在檐下看雪的背影。
“宋伯伯他真的没有做大逆不道之事, 只是……据说父皇此前行事荒谬, 金银、城池都曾拱手让人,他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好在最后抑制住了。”
“其实我本意是想将这念头瞒下来的, 但是先生说通过隐瞒与强硬手段得来的昭雪,并不是他想要的。”
江禾的话犹回荡在他的耳边, 故而他看向裴渊的眼神, 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复杂。
这个人……做事癫狂从不计后果, 心中却还留着这“有所不为”的底线吗?
裴渊听到了身后动静,淡淡开口:“陛下。”
“禾儿替你说话了。”江晏缓缓行至他身侧,“把朕叫过去, 说得却全都是你。”
他在这边尚含着三分醋意,裴渊却尽数无视, 只肃声道:“禾儿既然醒了, 她也不愿我逼宫夺位, 此事便到此为止,但这只是我对禾儿的让步, 并不是对你的。”
冬雪落在他印着暗纹的华贵衣袖上, 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自此之后,你我各自为国,相安无事。”
江晏自嘲般地一笑:“靠妹妹巩固皇位吗?朕与朕那父皇又有什么区别, 终究是为人所制罢了。”
“随陛下怎么想。”裴渊抚着衣袖上雪化后的水迹,“人前我会为陛下留三分薄面, 私下里, 不会再向陛下称臣。”
语毕,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意却只残留于表面:“因为,陛下并不配。”
江晏胸中难以抑制地起了怒火,却偏又同这雪一般,落在眼前这人身上,只能被迫自我消解。
他强压着心中的不悦道:“朕是来与你商议翻案一事的,无意与你起争执,言语间多少客气些。”
“陛下的话,倒显得这翻案像一种施舍了。”裴渊摩挲着指尖,哂笑道,“说说看吧,陛下准备怎么做?”
“前首辅虽未酿成大祸,却终究动过念头,朕可以昭告天下此间冤情,但你也永不能以宋家后人身份现于人前。”江晏声音凉了凉,宣告道,“自此,上一辈的恩怨,彻底了结。”
裴渊眸中晦暗不明:“陛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过你不肯痛快接受,多少会给点惩罚,没想到竟是让我终生冒领他人之名。”
“旻,天也;渊,深潭也。”
江晏负手而立,看着宫墙下的皑皑白雪渐渐堆积起来。
“如此想来,倒也不算毫无关系,毕竟,对立也算一种关系。”
他这话说得模糊不清,却惹得裴渊挑眉一笑。
曾经的自己,哪怕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家子,却也如云端神鹤一般意气风发,期冀未来,而如今他站得极高,连皇帝都要惧他三分,却步步如临深渊,如陷深潭。
这名字变化间隐藏的心绪,倒是被这小皇帝看了个透。
“好一个对立也算一种关系。”良久,裴渊淡淡地重复了他的话,“你这么做,禾儿可同意?”
“自然,莫要以为只有你知道尊重她。”
“那便这么办吧。”
“你倒真是个痴情的。”江晏意味不明地笑笑,“挑个日子吧,你与禾儿的婚事,朕允了。”
“那劳烦陛下届时过来一趟了。”裴渊撑起伞,独自行入风雪之中,“毕竟你若不来,我们可没有高堂能拜。”
江晏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竟从中读出一丝落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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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江晏将此桩谋逆案的冤情昭告天下时,竟意外地无一人敢上前叫嚣。
他们无从得知裴渊为何突然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放弃,更不知这桩案子缘何又被提起,他们所剩的,唯有害怕。
害怕他像折磨同僚一般将自己杀死,害怕他手中的私兵踏平自己家的门槛,即使有不少人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也尽数闭口不谈。
在底下的官员战战兢兢地从他处理政务的书阁中退下时,江禾端了份梨汤,轻轻放到了他的案头。
“禾儿,你身子还没好全,怎么还来送东西。”裴渊连忙扶她坐好,半含着责怪道,“近些日子无需上朝,却也该好好休息才是。”
“你说得我好像残废了一样。”江禾调侃道,“想你了,便来找你了呀。”
她在熟悉的人面前,实在是娇俏可爱得很,让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又亲上几口才肯罢休。
“是我不好,以后下了朝便去陪你。”
“不用啦,我知道你要经手的事务很多,等我好起来便来帮你。”她作势向他身上倒去,甜甜道,“若是有不会的,先生可要教我。”
她惯会撒娇,直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真的好喜欢禾儿。”他笑起来,轻轻啄了啄她的唇,“怎么会这么喜欢禾儿呢。”
“别闹,一会万一有人进来了……”她嗔道,“案子翻了,你却再做不回阿旻哥哥了,你会不会怪我?”
“自然不会,对我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裴渊轻叹一声,“其实,我苦苦追求了这么久,真到了这一天,却并没觉得欣喜。”
“是阿旻哥哥一直以来都被它压着,眼下也算是巨石落地了。”
“嘘。”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薄唇,“不可以再说这个名字了。”
“嗯……那我还叫先生?”
他眉眼漾开些笑意:“叫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