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共有三个孩子,全是拾回的战场遗孤,第一个随着战争死了,第二个成了后来的武陵侯大将军,重权在握,第三个便是他。他的义父李祁年是敌国之人,他第二年便知晓了,这又如何?救他命,予他重生的人是义父;他愿意效忠于他。
义父说过,这世间本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不过是输给萧淮止罢了,人生百年,终有一死。
蓦然间,他又想起一个人,一个同他一般卑贱如蝼蚁的人。
萧淮止有一事不知,为了实现计划,他将小皇帝曾经最为忠心的魏康德披上人/皮面具,为他赴死,而威胁魏康德的,不过是一枚耳铛。
一枚属于玉家娘子的耳铛罢。
他这样卑贱的阉人,竟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四四方方的沉暗牢狱间,不住地回荡着男人撕裂沙哑的笑声。
离开暗牢,萧淮止沉默着一步步走在这条漆黑冗长的甬道上。
牢中的话一声接一声地涌上心间。
行至垂花门时,他骤然止步,身形微晃地扶住宫墙,遽的弓身吐出一口黑血。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温栋梁目色大愕,小跑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喊道:“主公!”
萧淮止眼穴青筋突跳,他抬手擦过唇角血迹,握住温栋梁的小臂,哑声道:“无碍……”
“主公!当年李家父子之死并非您之错,李三并不知其间隐情,才会这样报复您……末将跟随您多年,是明白您的……”
萧淮止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齿间满是腥甜。
“他说得对,孤这样的人,只能活在地狱里。”
他这样的人,活该困在地狱里,佛渡众生,唯不渡他,只有玉姝,可以渡他回头。
可是,玉姝死了,不要他了。
萧淮止拂开温栋梁搀扶的手臂,忍下心间刀绞之痛,一步一步往前走,背脊挺起,骤风猎猎吹过他的衣袍,原本修挺高大的身形清减至此。
温栋梁在后掌灯,望向他的背影,终是垂首,跟随其后。
回到重华殿,天色将明,廊下灯笼燃尽,萧淮止负手背立在殿门外。
灯都灭了,垂花门外,又一名医官撩袍而入,与他揖礼颔首道:“将军手上之伤,该换药了……”
萧淮止指尖轻蜷,沉默着将袖口拂开,白布上不出所料又洇开薄红血迹。
老医官暗吐一息,踯躅着开口劝道:“这刀口极深,您若再不仔细养伤,这伤口……恐难愈合呐……”
“换药便是。”他敛睫,直接拆开布条,淡淡道。
老医官见此也只得沉默着为他换药。
刚要告退时,殿门忽开,银珰满眼欣喜走出来福礼,“启禀大将军,小娘子已经退热了!”
萧淮止微侧的身形顿住,刚换好药的伤口因他此刻猛攥拳的动作再度裂开。
医官瞥眼一看,又是一阵叹气。
萧淮止折身便往殿门走去,刚行至帘笼外,他忽地顿足,朝内官道:“更衣焚香。”
一番工夫后,他才再度撩帘而入。
孩子太小不敢用药,这几日的阴雨又不敢开窗,是以整间屋子都分外闷人。
乳娘刚将孩子哄睡,便见珠帘处立着那道黑影。
她一怔,缓步上前颔首,欲将孩子抱给男人,便听他先开口道:“不必了,孤只是来看看她。”
乳娘将孩子放回摇篮里,而后与银珰候在一旁。
萧淮止走至床榻前,静静地睨过熟睡中的女婴,粉红的小嘴微微张着。
皱巴巴的,生得一点也不好看。
可是这是她拼命为他生下的女儿。
思此,萧淮止眉宇微蹙,额间生出阵阵刺痛。
银珰眼见他又要走了,急忙跪地轻声道:“求大将军……给小娘子取个名字罢。”
萧淮止撩袍的动作稍停,他复而抬手去按心口处的那枚木牌。
再度阖了阖眼,案几烛台照过他英挺脸廓,只见他薄唇微动,哑声问:“她可曾有想过名字?”
阖宫上下没人再敢提及那个名字。
而这个她,银珰自然知晓是谁,她摇摇头道:“没来得及……”
萧淮止呼吸微窒,低声“嗬”道:“她阿娘都不取,孤也没什么好取的,叫萧笛罢。”
殿内几人怔在原地。
都是曾服侍过玉姝的,都曾受过主子恩惠,只此刻得知小主子的名字竟这般敲定下来后,心底不住地发酸。
萧淮止掀袍便离开内殿。
前朝之事堆了好几日,案牍上公文如山,人走灯灭,他暂时也该试着往前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