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帐被烛火照亮,李琳琅垂眼,轻吁一息道:“慧弥告诉我,自他带着阿笛回城之后,整个人便如疯了一般,不知何处听来的邪术,每逢月圆之夜,他便要命寺中高僧作法,取他心头之血为引,行招灵之术,只为聚你魂魄。”
玉姝浑身血液都快凝滞,想起上元节那夜,她触过的那道狰狞伤口,那时他说是后来绞杀反贼所伤……
却实则为她。
李琳琅抬眼对上玉姝怔忡的神情,继续道:“我当真是觉得这人疯了,也不曾将你的消息告知于他,但没想到,他竟这样坚持了四年,即便从未有过一丝希望……我本以为他要这样一辈子,若是如此,一个无心朝堂之事的摄政王,于君王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却不承想,兜兜转转,他还是寻到了你。”
说至此,李琳琅侧首看她,低声道:“小姝,从前是阿姐没能照顾好你,若你不愿,这世上再无人可逼迫你。”
话落,沉静数刻,玉姝将手中香火供于宝炉中,复而撩裙端正跪在蒲团上叩首三次。
而后,从蒲团起身,目色静笃,她道:“是我甘愿。”
见李琳琅眼底怔怔,玉姝莞尔,重复说:
“阿姐,是我甘愿同他回京。他这个人,是有些不好,性格古怪,阴晴不定,从前我总是很怕他,怕他稍有不虞便要折磨我,怕他囚我、困我。那时,我总是求他,以至于我们之间从无对等的身份相处,但后来,我才隐约知道,他是在意我的,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萧淮止,他偏执、自负、暴戾不仁;于世人,他是奸佞之臣,是社稷之危,可他也是大梁的战神,也曾庇佑四方;他之于我,从不是恶人,所以阿姐,这一次,是我甘愿。”
他有诸般不好,即便罪恶滔天,以至于罄竹难书;可,他的好,全都给了我。
烛光摇曳间,李琳琅再度看向玉姝,她默了好一息,才抬手抚过玉姝鬓间青丝,道:“小姝,你……长大了。”
离开偏殿前,玉姝同她端端福礼:“阿姐,谢谢你抚养我长大。”
李琳琅望着妹妹从殿内离去的身影,不禁想起四年前,她与萧淮止的谈话。
“唾手可得的江山与皇权,你竟舍得让给我?”
那时那人如何答的?
男人坐在金銮宝座上,长眸垂着,只低声一句,“孤累了。”
直至后来,李琳琅本疑心他又在耍诈,却隐约听见幔帐之后,一声低低地呢喃之音:“我如果也学,那些端方君子,你,是不是就不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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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琳琅在偏殿待了一个时辰后,玉姝才缓缓出来。
穿过月洞门,慧弥已经消失在这后院中,正殿的香客往来不绝,烟熏火燎间,玉姝一抬首便遥遥望见立在菩提树下的那道峻拔长影,男人玄氅落拓,低眸正将手中木牌由红绳系着紧紧缠上枝干。
恰好此时,萧淮止回眸朝她看来,四周香客熙攘,他自高台而下,朝她走来。
烟熏火燎间,玉姝凝向他漆黑的眼,抬手探进玄氅抚上他心口的位置,萧淮止眸光微震,愣神谛视。
他握住玉姝纤细的腕,“人多,先回府。”
玉姝心间酸涩填满,浓睫翕动几息,再度望他,只觉与他纠纠缠缠这些年,倘若那时,谁都肯将深埋心底那份情爱讲出……
可世上,没有倘若。
玉姝眸底盈出泪光,轻声问他:“这里,还疼么?”
萧淮止手中微顿,定定地看她,好片刻,才摇头说:“战场上——”
“我知,将军不怕疼,也不惧生死,可是夫君,我想你好好的,别再这样了。”
良久,萧淮止从她的话里回神,垂目看向二人紧紧相握的手。
隆冬最后一场雪,忽然而至,细雪如幕,纷扬洒落人间。
萧淮止握紧她的手,从小沙弥手中接过一把竹伞,他一手握住伞柄,与她共撑着,朝着寺门往回走,一边低声答话:“好,都听你的。”
青砖铺上一层银白,留下一深一浅的两道脚印。
他垂眼看向身侧的玉姝,一时惊觉岁月骎骎,恍然想起初见她时,也是这样一个朔风凛冽的隆冬。
那些残缺的、被腐蚀的、早已麻木的,属于少年时期萧淮止的那些记忆,将被他永远封存在过往中。
雪地里狼狈求生的少年好似随风散在茫茫雪野中。
任谁,也再寻不到。
行至山中长道,雪粒随着风向,飘在玉姝的睫羽上,她眨了眨眼,倏尔站定,侧首撞破萧淮止窥向自己的目光。
她眸光熠熠闪动,“你看我做什么?”
萧淮止神情从容至极,转而去揽她的肩,沉冷的眼底浮出几缕笑意,二人间的那段罅隙拉拢,那柄竹伞跌落在地。
天幕间,细雪如纷,簌簌落着。
萧淮止鼻尖蹭过她的眉骨,落下一个轻柔的额间吻。
“玉姝,”他沉沉开口,“我很爱你。”
话落瞬间,玉姝耳廓红透,睫羽颤着,平息呼吸后,踮起脚,仰脖将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唇齿相融。
她笑容粲然,于他耳边轻喃慢语:“萧清则,我也会,认真爱你的。”
脖间那条银链被衣袍遮住,分明松松垮垮地坠着,却好似在一点点地拉紧。
山道冗长,遥遥望去,看不见尽头,他只想同她一直走下去。
走至白雪沾满发鬓,走至再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