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将士一见是他,奇道:“小秦先生怎么过来了?”
囚车内的沈雁清闻言终于有所动作,半抬起眼看着多日不见的纪榛。
半月内,沈雁清大部分时候都困在这站都无法站立的囚车里,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就算离了这矮车,他身上层层叠叠的枷锁也牵制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催折下,早不复素日的神清骨秀,唯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睛还能窥见他从前的些许风韵。
纪榛朝守卫挤出个笑容,“我能单独和他说说话吗?”
守卫犹豫片刻,到底记着纪榛在蒋蕴玉那里的优待,还是应承了,走出十几步外。
这是出征后纪榛第一次来看望沈雁清,此前他都只是远远瞧着,不敢多瞧,只是匆匆掠过。如今这般近距离地见着沈雁清,才发觉对方的处境远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百倍。
沈雁清爱洁,在沈府的时候大冬日亦是日日沐浴,从不染纤尘现于人前。他的发养得好,墨黑长顺,皮相亦细腻净白,以前纪榛躺在他怀里喜欢揪着他的发尾玩,也爱用指尖偷偷摸睡梦里他的脸侧。沈雁清有时候逮住了会低声斥责纪榛不安分,但细想起来也不曾真的阻拦过。
便是这样风雅的人物,如今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挂泥污,唇干手裂。
沈雁清的手生得极为漂亮,掌心宽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握笔拿剑磨出来的茧子。可纪榛却见着这双莹白的手布满干纹,甚至有两个指甲盖翻起,隐隐约约能见着鲜红的血肉。
那是沈雁清在强忍心肺灼烧痛感时硬生生掰断的。
他也注意到了纪榛的视线,缓慢地将指尖藏了起来。
沈雁清没忘记纪榛是因何对他动情,有那么一瞬,甚至想把污秽不堪的自己也藏起来。可囚车四面通风,他哪儿都无处躲,只能任由纪榛打量着他。
他又忽而不是很想纪榛来探望他,遥遥看着也可意足。
纪榛垂眸掩去悲痛。囚车里放着一个缺了角的瓷碗,里头只有半碗浊水,他几度哽咽,才慢慢地将带来的水探进车内,说:“喝吧。”
沈雁清干裂的唇抵在碗边,眼睛却动也不动地盯着纪榛。太久不曾饮过清水,他喝得有些快,凉水抚过热燥的喉管,可同时亦有一股痒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猛地一咳嗽,血丝坠入了碗里,像是线虫一般在水中蜿蜒游行。
纪榛惊诧地松了手,瓷碗落在车板内未碎,剩下的两小口水将沈雁清的裤脚打湿。
他像做闯了祸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着,沈雁清哑声说:“无事,风吹一吹就干了。”
原先只是眼睛微红的纪榛听到了沈雁清沙哑的音色,两行清泪顿时爬满了脸颊。他用力一抹脸,不解地、委屈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不需要沈雁清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喃喃,“你别以为我会心软。”
似是为了证明上一句话的可信度,他又瞪着沈雁清艰涩道:“我绝不会心软。是你,你.....”
“是我自取其咎,与你无关。”沈雁清接他的话。
纪榛震在原地,唇瓣张合,只从鼻尖发出急促的抽噎声。
沈雁清想要靠近纪榛,方一动,身上铁链铮铮作响,纪榛被乍然的声音惊得退后半步。
这个举动落在沈雁清眼中无异于纪榛嫌恶他满身污糟,他身形微僵,坐定了,自嘲一笑,“我这副模样,吓着你了?”
纪榛鼻酸眼热,好歹止住了泪,听得沈雁清又道:“我有一事相求。”
“大军进攻京都后,放我寻死罢。”沈雁清眼中暗光浮动,“我不想游街。”
一旦蒋蕴玉攻破城都,身为俘虏的沈雁清定也会现身于百姓跟前,届时必受万人围观羞辱。
纪榛忽地想起长街状元游行那日,满巷欢笑,花雨漫天。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的神气风光?
他的一颗心因沈雁清这句话疼得像是被人拽到地面狠狠踩踏,再也无法承受面对沈雁清之苦。他甚至不敢应答沈雁清的请求,退后几步,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而坚定的语气。
“于锦州治疫时我每日目睹成百上千的百姓死去,那时我便在想,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别无所求。”
“纪榛,不要回头,不要心软。”
“我甘之如饴。”
纪榛脚步一顿,又飞快地往前跑,黄昏落日里,隐约可听见伤兵的低嚎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钻进营帐里,四肢绵软咚地摔倒在地,掌心狠蹭过粗粝的地面,蹭掉了一层皮。
他翻开泛红的掌心痴痴看着,顷刻,泣数行下。
原来这样痛。
作者有话说:
榛榛:哈特痛痛。
第65章
蒋蕴玉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跟曾经的战友一决。
攻破城门的那刻,他亲眼见着曾共同奋力杀敌的战友为表效忠天子之心,引颈死在他面前。
这夜大军在城中歇下,蒋蕴玉站于城墙上痛饮烈酒,无论多少将士去劝都被他赶跑,众人只好找到了纪榛跟前。
“小秦先生,小将军最听你的话,你好生安慰他吧。”
军中无人不知蒋蕴玉对纪榛的厚待,战争这样残酷凶险,愣是没让同样身处军营的纪榛沾半点血腥。更有甚者在传二人早已情根深种,只待时局安稳就互通心意。
纪榛独步行至寂寥的楼台,朦胧见,灯火一线,银甲于冷月下泛着森森的寒芒。
蒋蕴玉坐在高高的墙垛上,地面堆积了几个空了的酒坛子,他双掌往后撑,头望月,遥望着远处的灯火。光辉从他姣丽的眉眼一路流泻至精巧的下颌,在溟濛的月夜里,乍一看还是有几丝雌雄莫辨。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耐道:“本将说了谁都不许上来烦我,活腻了......”
蒋蕴玉回头,见到幽光处的纪榛,怒斥戛然而止,不自在道:“怎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