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对既醉轻声道:“狄飞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但做到他这样地位的人,恩情再深,也只是恩情罢了,雷损才是给他权力地位的人。他不可能在此时,因为多年前的一场救命之恩,就背弃雷损,这是全江湖都不容的事。”
既醉不懂江湖,她用脚尖在地面上轻轻划拉几下,嘟囔着道:“那也不能就把我一个护着,大家都去了,就我不去,我岂不是很难看的?”
苏梦枕终于笑出了声,他目中的寒焰也仿佛温柔许多,他轻轻咳嗽了几下,说道:“你为风雨楼做的事已经足够多。”
既醉犹犹豫豫地走出了玉塔,此时只剩杨无邪和苏梦枕两个人。
苏梦枕忽然道:“无邪,其实女人并不需要很聪慧,也不需要很善良,对不对?”
杨无邪笑了出声。他的公子啊,以前和他说起他喜欢的女人,又要美丽,又要聪慧,还要善良,仿佛眼高于顶,如今凡心一动,他自己就从高处走了下来。
第72章 金风细雨(14)
既醉挑了一个带池塘的大宅院, 刚住了两天,就听说六分半堂全面收拢势力,几乎将大半地盘奉送金风细雨楼,同时传出了雷损的死讯, 接任总堂主的并不是被她骂了无数遍的狄飞惊, 而是雷纯。
苏梦枕却是对杨无邪叹道:“雷损传出了死讯, 那他一定没有死,他真死了,接任的人该是狄飞惊。”
杨无邪没有那样的眼界,他的能力不在于此,只是思索片刻, 道:“六分半堂那边的地盘,公子接还是不接?”
苏梦枕笑了,“接, 为什么不接?管他阴谋诡计,自有利益到手, 不光要接,还要接得大张旗鼓。”
这几年金风细雨楼的势力本就在极速扩张,雷损是老一辈人, 见苏梦枕急功近利, 自然认为他迟早有乐极生悲的那一天,正如雷损自己当年在势力最巅峰的时候触怒朝廷, 不得不避难出家,连女儿都得送走, 直到金风细雨楼崛起,才又被请回了总堂主的位置。
但他的眼界是江湖人的眼界,却不知这世间的反王崛起, 从来都是这么快,烈火燎原,转瞬而已。
六分半堂的蛰伏必然是出自雷损的指令,但他没有想过金风细雨楼打出了强压六分半堂的势头,会令更多的江湖人见势而来,顺势而为,最终形成苏梦枕所要的大势所趋。
重文轻武的大宋,国祚有多久,就压了多久的军心,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囚徒充军,刺配涅面,却不知一切都只是换了个形势存在,习武之人不入朝堂,不做兵将,融入这鱼龙混杂的江湖之中。
群龙无首,自然做不成事,但苏梦枕想要收拢这股力量,做一做真正的群龙之首。
历朝历代,最早的反王都是举起锄头的农夫,而到了开国之时,除汉高祖刘邦是个真正的泥腿子,坐在龙椅上的几乎个个是贵人,便是因为农民起义往往不能长久,起义军从崛起到衰落大多要不了几年,因为领导者缺少长远的眼界。
打下了几块地盘便志得意满,谓之占山为王,领导起义军的将领从此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而后内部分崩离析,有志向的人离去,图享受的人留下,最后不堪一击。
而真正能够造反的,往往是在初期就拥有一块稳定大后方,有一定名望能够吸引流民兵丁,本身具有足够眼界能够领导一方势力的人,有的反王兼具三者,有的反王拥其一而成二三,绝非一拍脑袋竖个旗就能成事。
苏梦枕全盘接下,反倒让雷损安心了。
雷损没死,像他这样谨慎的老人,偷袭关七时自然留了几成力来护体,可他一没想到关七忽然失控,二没想到关七的武功到了那样妖孽的层次,猝不及防之下实在伤得太重,昏迷到了天明才醒过来,成了个双腿残废,内力俱失的废人。
雷损一下子老了十岁,但他很快想到了对策,让狄飞惊放出他已经重伤离世的消息,全面收拢势力,不在此时与金风细雨楼争锋。
“苏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魄力。”雷损的声音也苍老不少,他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能动弹的只有上半身,看着天边的明月,身后是雷纯和狄飞惊。
狄飞惊没有说话,雷纯开口道:“他总是很急很急。”
雷损叹道:“我们已经无法和他正面交手,滁州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狄飞惊低着头,好看的面容上平静无波,“花无错杀了我们派去的人,他不愿意在此时对苏梦枕下手。”
花无错是六分半堂早年派去金风细雨楼的卧底,花无错跟过老楼主,也辅佐苏梦枕数年,反而是六分半堂这边用来辖制花无错的人质与他多年未见,感情疏离,这个重要的卧底在金风细雨楼局势大好的情况下,终于和他们断了线。
这次之后,有许多暗子也不能用了,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会变,会因势而为,会顺从大势。
雷损于是也咳嗽了起来,他的咳嗽和苏梦枕的不同,咳得很没有力气,咳了很久才缓上一口气,雷纯轻轻地给他擦脸,那张和温小白像了八成的容颜一入眼,雷损的心更加疼痛起来。
他已经听纯儿说过了后续的事,也知道那苏梦枕的女人口口声声自己杀死了小白,他不大愿意去分析这话有几成真假,却猜到了既醉的身份。
当年小白生产得很不顺利,纯儿是难产了许久才生下的,没有继承关七可怕的武学天赋,反而身子很弱,需要十分精心地养着,小白请求他,将纯儿留给了他,然后便不知所踪。后来他百般打听才知道小白当年寻死不成,被“鸳鸯剑侠”两夫妻救下,跟着那夫妻二人云游四方去了,他心上的明月终是去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像雷损这样的恶人,能够对一个人付出几分真心,已经足够他怀念半生了。
这一点对月伤怀的情绪很快过去,雷损深吸一口气,语气冰冷道:“苏梦枕身边的那个女人,是关昭弟的女儿,我明日去见她一面,将她策反,她会成为我们刺向苏梦枕的一把刀。”
狄飞惊低头抿唇,他长得好看,看起来便像是个含羞的佳人,雷损说这话时格外看过狄飞惊的脸色,见他没露异色,收回视线,语气淡淡。
“当年的事牵扯过多,所以我也没有告诉你,纯儿是我和小白的女儿,关昭弟暗害小白,被我发现后打伤逃遁了,现在来看,她应该是也为我生了个女儿。老二,你如今跟我说句实话,你心里头,恨不恨?”
狄飞惊轻轻地说道:“堂主对我有大恩。”
狄飞惊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不说恨不恨,只说雷损对他有恩。
雷损看向雷纯,叹道:“纯儿,不要哭,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唯一的女儿。”
狄飞惊这才发觉雷纯不知什么时候落了泪,她哭得无声,他竟然毫无察觉,只是那种心里为她疼痛,恨不得替她擦一擦眼泪的爱意,却被冲淡了许多。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双将他抱离冰冷的双手,那个温柔温暖的怀抱,他将这份堪称禁忌的情感死死压抑在心,到雷纯小姐逐渐长大,他努力地把这份情感移加过去,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爱慕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总是比爱慕一个足以做他母亲的女人说起来更好听些的。
狄飞惊看上去平静得过了头。
雷损的轮椅声骨碌碌响了起来,只留下狄飞惊和雷纯站在走廊前,月色映照。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响起,“大堂主……”
狄飞惊闭上双眼,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天晚了,小姐回去吧,不要受了寒。”
他把自己的外衣披在雷纯身上,平静地走下了楼梯,却在离开雷纯视线范围之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然后一步踉跄栽倒在地。
狄飞惊本就为救雷损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倒在地上,青石冰凉,让他想起那个狼狈濒死的夜晚。
再也不会有人把他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