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桦林,寒意初露锋芒。病房外面嘈杂,病人家属,医护人员的脚步声来来去去。窗户外一棵老树,树叶全掉光了,只剩下一片枯叶在风中瑟瑟。
“来爸,我给你擦脸。”
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50多岁,中等身高,却很健壮,光头,穿一件灰色的运动服,端来一盆水。病床上的老人一骨碌爬起来,吓得他忙摆手:“爸爸爸,别整这个。”那老人挺了挺胸脯:“我身体好的很。”
郭妍翻拌着碗里的汤圆,外公点名说想吃外婆做的酒糟汤圆了,外婆忙不迭回家做了,郭妍刚好下班,就给他送了来。皮温润,绵密,没有馅儿,就是有嚼头。酒糟,桂花糖,还有枸杞煮的,汤圆回味甘甜。“外公,你手抖,就让舅舅帮你吧。”郭妍吹凉了汤圆,喂了外公一口。
老头美滋滋吃了,暂时算堵住了嘴,舅舅赶紧替他把脸擦了。外公最近用的都是进口的药,说是癌细胞暂时控制住了,想要完全康复,那得看天命了。可是按照现在这个势头,估计还能多活几年。无休止的化疗让这个健壮的老人瘦了许多,大腿只比郭妍的胳膊粗一点,脸也瘦的脱相,歪歪地戴着一个线帽,披着爸爸新给他买的大衣。郭妍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很忙,经常天不亮妈妈就把她送到外公外婆家,下班了才能来接她。外公那时候还能举起她,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郭妍会撅着小嘴抱怨外公身上有中药味。外公的手还很灵活,还能修好外婆家坏了的卫生间门。现在,他手也抖了,走路也需要人搀扶了。
每每此时,郭妍都会想哭。
但外公都会安慰她:“人还能吃饭就还能活。我多吃点,争取恢复得和以前一样。”
“来,外公,再吃一口。”郭妍又喂了他一口,那进口药虽然好,但用多了,嘴里都是苦的。外公皱着眉,像个小孩儿一样嫌弃地看着本来是他最爱的汤圆,又吃了一口。总算是勉强吃了半碗。
舅舅站在单人病房的洗手池清洗碗筷,喊道:“小胖!你学校还有有事就先走吧。你妈说你还要跟你们同事研讨这个研讨那个的,别耽误你工作。”郭妍从小就胖,上了大学才稍微抽条了一点。除了爸妈,也就舅舅还会叫这个小名了。
外公翘着脚,又躺回了病床上,等着舅舅带他回家。他和妈妈一样,见到人就吹嘘:“我家小外孙女那可是外国读书回来的洋学生。现在也当了人民教师了,为祖国的下一代服务。我死前也算看见她有出息咯。”眼下听见郭妍学校里有事,他也劝:“工作要紧,这儿有你阿舅呢。”
郭妍有点内疚——说是和秋丽老师一起工作,其实是和傅卫军约好了去他录像厅。他们几天没见面了,郭妍的工作确实忙,傅卫军似乎也忙着什么,偶尔在人潮迂回的小巷路过他的录像厅,相视一笑算是调情,走远了回头再看他吸烟的样子,算是挂念。看了看时间,确实快迟到了,外公的精神头也不错,交给舅舅,郭妍也放心,只好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她俯下身,抱了抱外公,惹得老头笑起来:“跟洋人学的花招。”
刚跑出厂区医院住院部,郭妍就看见傅卫军了。他在角落里,依靠着摩托,叼着烟,没有点燃,仰头看着树梢仅存的一片枯叶。他今天穿着一件有点半旧的毛衣,天再冷他也不戴手套,生怕别人看不清他的手语了。反正也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吧?郭妍忍不住笑了,跑过去抱住他。自从上次和秋丽老师介绍他只是个“朋友”惹他生气后,郭妍也确实在公开场合对他主动了一点。
她头发的香味,冻得发凉的脸蛋,哪怕穿着羊绒大衣,但抱着她,还是感觉她浑身冒冷气。傅卫军低头,她居然还穿着裙子。这套打扮很漂亮,花色的羊绒短大衣,白色高领毛衣,咖啡色的及膝短裙配上靴子,知性又时尚。“你咋还穿裙子?”傅卫军比划着,搂住她的腰,让她先上摩托。郭妍撇了撇嘴,从后面抱着他的腰:“老土,我穿了加绒的丝袜的。”傅卫军把着摩托车龙头,斜眼去看,好吧,果然她坐下来膝盖处就有袜子的痕迹了。女孩子真奇怪,如果穿裙子还非要穿一条看起来像根本没穿的袜子,为什么不直接穿裤子呢?
下车,郭妍替他整了整衣领。今天傅卫军约她过来的时候,说是有个重要的人想介绍给郭妍认识。郭妍还挺好奇的,是谁值得他这样专门还要介绍给郭妍认识。平常店里来了顾客,他总让郭妍上二楼待着,恨不得金屋藏娇了——哦不,录像厅藏娇。“你说要介绍个人给我认识,是谁....”
话音未落,录像厅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和傅卫军差不多大。个头不高,黑色短发扎成马尾,脸颊白皙,干净的眼眸,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算是清秀可人了。郭妍一愣,以为是录像厅的客人,连忙想让开不挡道,没想到那小姑娘先开口了:“这是...?”傅卫军笑了,像考了满分的得意的孩子,搂着郭妍的肩膀,比划:“这是我女朋友。”又对郭妍比划,“这是我姐姐。”
姐姐?郭妍从来没有听傅卫军提起过他还有个姐姐。不过仔细看去,他们俩长得还真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像狼,又像狗。那姑娘笑了:“啊!这样啊。我叫沉墨。”他们姐弟俩笑起来就更像了,温顺后藏着的阴狠,在傅卫军脸上,郭妍还算习惯了,但在沉墨脸上——尤其是在漂亮姑娘脸上,反倒是让郭妍有点脊背发凉。再说,她也没想到傅卫军直接带她来“见家长”了,有点脸红,冷汗早就冒了一后背,却还是落落大方地握住沉墨的手:“幸会幸会。我叫郭妍。”
皇朝录像厅的暖气开的很足,傅卫军和隋东倒是不觉得桦林现在的天气冷,总要等到桦林下了第一场雪后才开。但因为郭妍畏寒,今年的暖气成本得翻倍了。郭妍脱了外套,搓着冻僵的手。她的手很娇嫩,手臂丰腴却手腕,手指非常纤细,像是用白玉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柔却不媚,丰却不肥,据说这叫观音手。她戴了手套也没什么用,东北的风有办法穿透任何屏障。“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还有个姐姐?”郭妍问,任由傅卫军坐在床上搂着她的腰,把他的头靠在她柔软的小腹。“因为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傅卫军用闲着的那只手比划,“我们很小就分开了。她被我大爷大娘收养了。”郭妍一愣,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你大爷大娘不把你也留下,还好是忍住了。没有人会想要收养一个残疾的孩子,负责他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