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霜道:“我身为傩师,可以试着将它凝结……不过只有一成把握,你可愿让我试试?”
傩师行于阴阳之间,擅长各类奇诡的巫术。
犬妖因她的话陷入怔忪,好一会儿,眼眶涌起薄红,用力点头。
“别抱太大期望。”
沈流霜上前一步,重新将黑色的开路将军面具戴上脸颊:“就算真能凝成,那也并非魂魄,仅仅一段影像罢了——他们不可能像魂魄一样与你对话,只会模仿当天的场景。”
只有极深的执念才能附着在遗物上,过去这么多年,光阴蹉跎,也不知道执念消散没有。
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沈流霜还是沉下眉眼,全神贯注诵念傩词。
“天地自然,千重网开。”
迈开禹步,脚划半月,一瞬罡风拂过裙摆。
“——闻诵妙真言,枷锁自然脱!”
沈流霜踏足之处,足尖每每落下,竟在地面点出星子般的白芒。
禹步多转折挪移,如同行于星宿之上。当脚步结阵成型,傩词念毕,犬妖手中的画纸轻轻一晃。
他的双眼渐渐睁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三道身影缓缓浮现,两大一小,那样熟悉,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学习傀儡术后,他仿照三人的模样制作过许多傀儡,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神韵。
这段执念所重现的场景,是在什么时候?
不是那场将一切焚尽的大火,也并非多么特殊的日子。
犬妖恍惚想起,那是某个雨夜,一家人慵懒惬意,坐在窗边看风景。
“今天这么冷,居然还下了雨。”
月娘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往手心呼出一口热气:“雨里带着冰碴子呢。”
张三郎正埋头写着话本,据他所说,话本名字叫《犬妖》,讲述的是忠犬报恩的故事。
听见娘子开口,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笑着抬头:“冬天嘛,就算下雨,也是雨夹雪。明天出门时注意些,别脚滑了。”
张小婉梳着松松垮垮的辫子,穿了件鹅黄色袄子,小脸被冻得通红,忽然侧过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这么冷,要给小黑添一件衣裳吗?”
有那么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
犬妖原本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眼前一切,此刻,竟与张小婉对上视线。
就这么一眼,横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他的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烫,不知什么时候起,滚落大滴大滴泪珠。
“应该不用吧?小黑不是有自己的衣服吗?浑身毛绒绒的。”
张三郎哈哈大笑,也看向他:“小黑,我手头这个故事是专门为你写的,喜欢吗?”
犬妖颔首,喃喃应他:“喜欢。”
他记得故事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段对话。
话本中的忠犬天性善良、从不害人,他操控傀儡时,便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平民百姓。
“今晚吃什么?”
月娘说:“试试新菜式怎么样?先说好,不许说难吃!”
犬妖很轻地回答:“好。”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未曾出口。
譬如他无父无母,生来没有名姓,从不知家人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譬如张三郎的某些故事还算有趣,他曾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好几回,乐不思蜀,尾巴摇个不停。
譬如他很喜欢月娘做的饭菜,独自流浪这么多年,只有在那间小院子里,会有人为他准备一块又一块热腾腾的骨头。
正堂烛火摇曳,犬妖看见张小婉打了个哈欠。
她放下手中画笔,将一张拙劣的涂鸦看了又看,忽地弯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
她的嗓音清脆干净,双目像是圆润的黑葡萄,那样明亮。
无须她开口,犬妖已经知道张小婉接下来要说的话——
“永远在一起”。
就像当年那样。
可女孩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微光流转,绽开一个纯然笑意。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在画里,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