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自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第二天,马车到了镇上,清言没进香韵坊,等其他人下了车,邱鹤年赶车去了于家。
这是清言第一次登原主的家门。
于家说是读书人,其实也就是个普通门户,宅子在镇上不算好的位置,巷子里太窄,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子外街道边上。
邱鹤年给了附近馒头铺子掌柜的几个铜板,让他帮忙看着马车,这才陪清言往巷子里走去。
于家的门板合得严严实实,上面红漆脱落得斑斑驳驳,过年时贴的福字和对联都已经褪了颜色,有些地方已经残缺不全。
清言看了邱鹤年一眼,抬手敲了宅门。
敲了一阵,才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于清习颓丧的脸出现在门后。
见到清言后,他愣了一愣,再看一眼旁边的邱鹤年,目光在对方完好的脸上,不敢相信似的停留了片刻,才收回去。
他脸上露出冷笑,看着他哥哥道:“这时候你倒是知道回来了,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这家产可没你的份儿!”
清言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和这人说,他开口反问道:“你们还有什么家产可分的?这间不值几个钱的破屋子吗?”
以前清言要是说这话,还真没多少说服力,但他现在是香韵坊的掌柜的,自己买一处这样的宅子完全不成问题。
于清习脸上现出愤怒之色,咬着牙看了他一阵,冷哼了一声,便转身让开了门口。
邱鹤年扶着清言迈过门槛,进了明显很久没人打理的破败院子,人都还在,荒草却长得像年久无人的老屋似的。
不远处,周艳良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屋门口处,本来的一脸刻薄相,如今因为嘴角耷拉了下去,眼角多了不少皱纹,又添了些苦相。
她身上穿得还体面,只是头上手上都空空的,一件首饰也没有。
往年换季时,周艳良总是要买时下最流行的衫子和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比年轻小姑娘还精致。
如今,镇子里当下最流行好看的,都是在那香韵坊里挂着呢,而香韵坊的主人现在就在她面前。
周艳良看着邱鹤年那没了疤痕俊秀的脸,又看到对方对清言那温柔细致的样子,还有继子身上头上的穿戴,心里头又嫉又恨。
于清习开完门,沉默着走到自己母亲身边。
周艳良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牙齿更是恨得快要咬碎了。
于清习头发没梳,衣袍也是脏的,脸上两个黑眼圈,肤色焦黄,就跟个病痨鬼似的。
她一早就交代了儿子,今天于清言可能会过来,让他找身干净衣衫换了,把自己搭理好了,别给她丢人。
可自从她跟那富户好了,想离家改嫁以后,她这儿子便不再听她的话,说什么都跟自己拧着来。
于清习也不想想,她自己日子过好了,不还能偷偷照应着他吗,他们是亲母子,她又怎会苛待自己的孩子呢。
可这事黄了,那富户找了别人,把她给甩了,于清习心里的疙瘩也无从纾解,亲母子都快变成仇人了。
周艳良越怕难堪,于清习就越要让她难堪。
这整个于家,连带着她自己的儿子,周艳良都恨了起来。
清言不管她在想什么,冲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他在哪儿?”
周艳良胸口起伏,强压着嫉恨,视线往身后的门看去,冷冷道:“就等着你呢,你来了,这个老死头子就该肯咽气了。”
清言不在乎她说什么,和邱鹤年说了一声“我们进去吧”,便在那对母子旁边经过,进了屋子。
屋子里,光线很暗,味道也难闻。
药味和浓重的的臭味参合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
邱鹤年皱了皱眉,四处看了看,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找到仅剩的一把椅子,挪到了床边一段距离处,让清言坐下。
屋子里头的床上,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躺在上面,他闭着眼睛,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
身后门响了一声,邱鹤年回头看了一眼,是周艳良进了来,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于清言和老头独自说话,就怕这死老头子给儿子还偷偷留了什么好玩意。
家里现在都快揭不开锅,家具物什都卖得差不多了,哪怕老头手里只有一两银子,她都得抠到自己手里去。
清言坐了一会,清了清嗓子,道:“你还醒着吗,我来了。”
床上的人听见了动静,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来动去,却一时间没能睁开眼睛,只抬起枯枝一样的手,嘴里呜呜地好像是在叫清言的名字。
清言说:“货郎说你想见我最后一面,你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于风堂那张灰败的脸露出痛苦之色,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的沟壑流下来,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就跟那漏了风的风箱似的,说:“清言,我的儿,爹对不起你啊!”
清言垂下眼睛,“你都要死了,才想起你对不起于清言。”
于风堂的眼珠子急速转动,仿佛千斤重的眼皮好不容易抬起两条缝,看向床边的人,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
可在看清眼前坐在椅子上的人后,他倏地睁大了眼,露出震惊恐怖的神色,他抬手指着清言,头都离开了枕头,大张着嘴嘶吼着:“你……你不是我儿,你不是清言……!”
可话还没说完,他眼睛圆睁,一口气没上来,头就噗通一下砸回了枕头上,身体抽动了几下,脑袋一歪,就不动了。
邱鹤年上前几步,抬手在他脖颈处探了一下,回头看向清言,沉声道:“他死了。”
身后,周艳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但又间或夹杂着有些疯意的笑声。
清言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了一阵,抬手将那双没能闭上的眼皮盖上了。
他低声道:“于清言,这个家里,总算是有个人能认出我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