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小的时候见过朱恪写字,他总是慢吞吞的铺开竹简,墨要在砚台里转一个数,一笔一画,方方正正。对她说:为人如写字, 要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那时候她还小, 只专心致志把那些墨涂在他的桌上, 没有听出他那句不卑不亢声音的微颤,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恨意,在母亲面前隐忍。
此刻这些布袍上仓皇求生的字,让记忆里那张父亲的脸越发模糊不清了。
她终于明白, 父亲早就死在了与母亲的生活里, 死在忍耐求全的那些年, 现在活下来的不过是个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软骨头怪物。
他早就该死了。
朱晏亭视线从衣上的字缓缓抬起,深深吸一口气。
鸾刀听见她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掷到地上的尖刀:徐氏常常求孤,想再见平阳侯一面你令她执鸩酒以往,若她肯饶恕朱恪,孤也就饶他一命,要杀要留,悉决于她。
鸾刀对这出人意料的安排感到心惊动魄,讷讷抬起头,见皇后眼眸睁着定定望着前方,眼睫似凝住了一样,眼中空无一物,似铁塑冰雕。
她却神魂皆飞,不敢再说一个字,匆匆应诺下去。
朱令月在临盆前被安排到了长安城郊一座隐秘的院落里,周遭有人看守。
李弈每月命人送些钱粮来,她只留粮食,钱没有收。
只在旁索得一亩地,自种些桑蔬。
去岁太子诞生一个月后,朱令月早产生下一子,唤做楼苍,没有冠以任何姓。
朱令月到平阳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黯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她端着一壶酒迈过一道门,远远的看见朱恪坐在窗下等待的侧影,怔怔站了许久,才端着酒走了进去。
朱恪看到她的瞬间,浑身颤抖了一下:阿月?
朱令月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的,灯下,面上鞭痕显得愈发狰狞,她低垂着眼帘,将酒壶放在桌上。
拜见君侯。
朱恪见他,如看见了救星一样,几乎从座上蹦了起来:阿月?你是来救我的吗?快,快去向皇后求情,你姐姐要杀我。
朱令月见他一心一意关注自己的处境,竟然丝毫没看出来自己身上的斑斑鞭痕、粗衣布袍,慢慢仰起头,感到咸腥的泪水顺着眼睛倒灌,灌入喉中去。
爹爹。她轻轻的唤:你不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不是叫徐令月吗?
朱恪怔了一下:阿月?你怪我?
朱令月嘴唇剧烈颤抖,嘴角绽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不该怪你吗?阿爹?
是你姐姐,用你的身世做文章,把我抓入诏狱,我如果不那么说,我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朱令月反问道:那你就把我和我娘弃之不顾了?你难道一点也没想过,你说完那句话,我娘怎么活,我怎么活?她脖颈红涨,声音努力低压着,却也听出嘶哑:我娘跳下丹鸾台以死明志,也要保护我,爹爹呢?爹爹竟然还在问我会不会怪你?我不该怪你吗?我娘和我的命,在你心里蝼蚁都不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