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皇室连带朝堂明争暗斗最后的结果就是:永隆帝再次在忠心耿耿的臣子护卫下离开了都城,但这一次他是带着妻儿和准备东山另起的人才和物资走的,之后经历艰难苦战,南下一路至金陵城,立都建元,重登帝位。起初为了表示正统,南朝的国号也被定为“昭”,后来太子继位便将国号改为“齐”,理由是为表皇帝“盼南北齐昌”。这大有深意的五个字一出,生生对比的北朝那位正忙着和北方夷族议和的君主落了下乘。
于是之后数年间就是大量胡人入关定居北朝,带来的新奇玩意虽然多,但冲突却更多,其中不乏有和各个高门士族的矛盾。陶云蔚以前对此还并没有多大感觉,毕竟自她记事起街上就早已是随处可见那些高鼻深目的胡人,直到那一回,陶氏现任宗长,也就是她五叔祖把陶爹叫了过去,说有朝中的胡族新贵想要与陶氏联姻。
她家三姐妹,年龄合适的就只有她和曦月,曦月长得像父亲,是个秀丽美人,她则像母亲多些,轮廓、气质都更为硬朗。族中长辈觉得两姐妹各有优点,哪知这话才一传过去,对方就直接回复两个都要,还说什么善治家的给老子,美貌的给儿子。当时连一向性格柔和忍让的陶爹都给气得瞪了眼儿。
陶云蔚是事后才从长兄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其实对方如果只要她们其中一个,她作为长女,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妹妹,去也就去了。可这样的要求怎么能行?尤其是那些北夷人还流行着烝母报嫂的婚俗,原本历来是为他们汉人士族所讥的,怎不见那所谓的胡族新贵去找那些高门甲族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呢?
这摆明了是既想要借和关中士族联姻抬高自家虏姓世族在中原的身份地位,又不想腆着脸去求那不可能的人家,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打上了他们这种居于末流的丁姓士族的主意!
偏偏听那位五叔祖劝她爹的意思,还真打算顺着对方这么干。
陶云蔚当时是相当震惊的,不仅仅是惊讶于陶家丧失风骨的程度,更惊讶于宗房的贪婪愚蠢。
就算是她们姐妹两个顺从家族认了命,可这样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夫家,谁能担保陶家给了人就一定能得到好处?陶氏或许是为了聘财已可不顾廉耻了,但宗房想得再好,难不成对方还能像聘娶一等高门之女那样付予百万钱么?
再者说以宗房现在的态度还有她父兄的性格来看,这些好处能落到多少在他们自家头上都未可知,何况底下还有三个妹弟,她陶云蔚不怕牺牲,但绝不想牺牲地这么没有价值。
她便是在那一刻萌生了个想法:既然陆氏等大族都可以放弃基业南迁,我们为何不能?
一念既起便如野草疯长,她当即在家里提出了这个建议,说服自家人倒并没有什么难度,毕竟举族南迁的早已不止个例,但当陶爹把这个建议转给了宗房之后,却遭到了一致反对,原因也很简单:陶氏没有那个底子去折腾。
陶云蔚自然看得出来他们心中的顾虑和恐惧,但要依她的想法,在北朝这种虏姓日渐位高权重的环境下,对他们这样的末流士族又能有什么尊重和机会可言?与其如此,不如试试往南边去,至少南朝民间环境安定得多,而且这么多年来南迁的家族不知凡几,可见这并不是个坏决定。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她偶然看见了那本官方编撰的谱牒——《百家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他们陶氏已然是末流中的末流了,自来士族之所以为士族,除了对祖上三世所出官员的品阶有要求之外,更多的其实还要看今朝。
而他们陶氏一族已经连续好几代不曾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员了,世人称颂的名士更是完全挂零,加上短短二十年间经历过两次可谓动荡的分宗,时到如今已是岌岌可危,陶云蔚觉得那位编写此书的官方人士也许就在等着他们“士婚非类,自取灭亡”了,仿佛随时能大笔一挥把陶姓逐出总谱。
“阿爹,”陶云蔚平静而耐心地解释道,“咱们陶氏一族这些年是怎样的光景您是比我们这些晚辈更清楚的,女儿冷眼瞧着,若照五叔祖他们那样经营下去,恐怕下次官家修谱的时候咱们连丁姓都排不进去了,我们既已决定举家迁离重新开始,又何必再将一身荣辱遥寄于旁人身上?难道上回的事还不够让我们心寒的么?再说今后南北间又会是怎样的情状都未可知,这一路南行的艰辛你们也都知道,若非假托宗房之名,那马氏一族是绝不会碍于情面带上我们这家累赘的,如今咱家既要在南朝安身立命,何不学南皇重起一个‘陶氏宗房’呢?旁的不说,您总要为咱们五兄妹的前景考虑考虑。”
士族最重来历,他们这个小家总不过区区六口,若无宗房照拂正名,就算是他们敲锣打鼓剖心掏肺地说自己是汝南陶氏的后人,又有谁会信?日子久了,光杆士人又与庶人何异?到时子女们可就真谈不上什么前途了。
陶伯璋也维护自己大妹:“阿爹,绵绵也是为了我们家好,现如今南北民间消息几近隔绝,说不准我们当日与宗房一别便是永诀了。”
陶爹虽然心里头还有点过不去偷盗始谱这个坎儿,但其中利害却是明白的,要论理智果断,他们家还真无人能出云蔚之右,再想起之前族里逼着他将两个女儿同嫁夷族父子的事,多少有些怨言,他一向舍不得跟孩子们发脾气,再者事情不做也做了,纠结过去也无益,于是也就点了点头,只端正地告诫道:“以后再有这么大的事不许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