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盏听见,像遭了一记惊雷,稀里糊涂的,他挪着步子走回床前。迎面对上绿蟾哭得红红的眼圈,待要辩解,空启了唇,又无从辩解。她一定不肯再信他,想起他一向宽慰她的话与今番的结局,就连他自己也有些站不住脚。
他只好在外间坐着,听着屋里绿蟾呜呜咽咽的哭声,众人七嘴八舌的劝慰声,乌泱泱的一团,萦在稀疏日影间。
黄昏人散,绿蟾也似哭不动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何盏趁她睡着,打帘子进去望一眼,正好听见何齐归家,他悄步转身,带着满心愤懑寻到书房来。
此刻何齐才刚往礼部上任,操劳一日有些疲累。见他连门也不敲,气冲冲推门进来,就猜到他是为何事。他不慌不忙地摘下乌纱,踅回书案后头坐,叹了一气,“你这副样子,是来追究我的责?”
何盏起伏着胸膛,烛光在他丝滑的衣料上倏明倏暗,真相在他眼里昭然欲揭,“父亲不是一向答应得好好的,会上疏替岳父求情?怎么我今日归家,却听见陶家被抄,岳父被流放四川?”
“你是来向你老子兴师问罪?”何齐才刚拿起一本书,又冷冷掷下,满不在乎的态度,“自古法不容情,我先前你应承你,是为着媳妇病了,好叫她安心。朝廷要处置谁,有我说话的份?何况那是皇上下的谕旨。”
“皇上如何定夺,还不是看这里的奏疏怎么写?”何盏吊着个轻蔑的笑,咬硬了腮角,“就算法不容情,岳父也罪不至此!你们打量谁是傻子?分明是朝廷盯上了陶家的财产,你们乐得做情,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得好!”何齐拍了下案,板着面孔拔座起来,“我告诉你,陶家的钱财北京那头,不是盯上一天两天了。自古以来,你见哪个像陶家这样的大商贾是有好结果的?向来树大招风,买卖做大了,就不单是他陶家的买卖,那是国财!”
对于这一番是非颠倒,何盏为之心振。他落拓地笑了笑,悲怆地摇头,“国为盗,官为贼,你们沆瀣一气巧夺民财,还说得如此冠冕堂……”
话音未落,倏听“啪”一声,何齐抬手狠狠掴了他一掌,“放肆!朝廷大事岂容你妄言!陶知行之流,是在国土之上做买卖,挣的是谁的银子?是百姓的银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挣着百姓的钱,帮着贪蠹亏空国库,难道不该罚?我告诉你,皇上定他个流放,那是皇恩浩荡!他能不能活得成,是他自家的造化,你少管这些事!”
何盏不受侵袭的信念在他的巴掌下晃了晃,很块又凝聚起来,十分坚固,坚固得对这番措辞嗤之以鼻,“父亲说得如此义正严词,到底是为国为民,还是为您自己的政绩,您自己心里清楚,儿子心里也明白,瞒不了人。可您想没想过绿蟾?为您自己升官,好好的一家人,叫你们弄得坑家败业妻离子散。流放五千里,您去走一走,只看您能不能活着走出五千里!”
又是“啪”地一记耳光,扇得格外响亮。何齐手抖心寒,颤着的指端指着他的鼻尖,“你敢忤逆父母!”
他斜睨着眼,顺着那截指端望进何齐眼底,无羁的骨头不惊不惧,反而又拔高了一寸,“我不是忤逆父母,只是是非对错,不论亲疏,我都要说。这个道理,还是父亲自幼教导我的,儿子一直遵循守教,怎么父亲却变了,又是几时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