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郎君因父亲生前的恩情,因我的容貌,我的出身,我的柔顺而待我好;如今,郎君因对我的愧疚与悔恨而待我好。此二者间,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四目相对间,她眉眼弯弯,在车帘掀动间,不时投进的日光映照下微微闪动着,教郗翰之想起许多年前,他头一回到建康时,远远地见过的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崔大司马身边,一闪而过的小女孩的纤细影子。
他的眼眶渐渐热了。
马车行至江边渡口,缓缓停下。车夫在外轻声唤:“夫人,可登船了。”
阿绮执帕将泪痕拭干,垂眸不再望他,道:“郎君,从前的爱与恨,统统都忘了吧。也莫再觉得亏欠于我,我已原谅你了,往后,你我便到此为止吧。”
她已要将过往都忘了,他也不必再怀着执念。
从此各散南北,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说罢,起身掀帘,踏杌而去。
江边风浪竞起,舟船停泊岸边,仆从们正将行囊等一一运送上去。
翠微先派了人登船去收拾舱房,见阿绮下车,忙下意识去望她表情,待见她面色虽有苍白之色,眼眸也隐隐泛红,却并无痛苦失望的模样,反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洒脱,这才松了口气,上前道:“女郎,可要登船?”
阿绮立在水畔,正觉方才一阵颠簸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此刻先吹了阵江风,方觉缓和下,点了点头,便要移步上去。
她带的行囊人口皆不少,然因众人已在之前先开始运送登船,是以不过片刻,便已准备妥当。
阿绮先在甲板上立了片刻,听了仆从们上前回话,见船已要启航,正欲转身往舱房中去,却听翠微忽然“咦”一声,道:“女郎瞧,那似乎是使君!”
阿绮脚步一顿,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正有单人单骑,顶着烈日与江风,奔驰而来,正是郗翰之。
他一路追至岸边,勒马停下,却一言不发,更不下马,只与她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
阿绮被江风吹迷了眼,远远望着他,只觉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他面上表情。
恍惚间,二人仿佛又回到同泰寺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困在塔尖,遥望底下的他,拼尽全力挣脱开那一座束缚她的精致牢笼。
如今的她立在船上,遥望岸上的他,即将离开旧日前尘,驶向四季如春的宁州。
她微微笑了,不是那日坠塔时绝望解脱的笑,而是真心的,淡然的笑。
船已起锚,岸边景致正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