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前朝敬诚殿,来来往往无数大臣、内侍全都看着,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做儿子的当众重责嫡母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落人口实。明日大朝会上说不准还要被御史谏言一二,委实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但是钟太后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皇帝身为大胤九州真正的主人,在面对太后的时候,他确实有这样的底气,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根本不担心在太后面前暴露自己的软肋。从武英殿记下的那二十杖开始,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不为帝喜”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连昭仁宫都去了,这个御前侍墨在他心里的地位,比太后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这其实很好。
钟太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皇帝膝下子嗣不丰,又没有后宫,现在还宠幸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是个只长了一张脸的花架子。钟离楚氏并不在意他,漓山叶氏只是师门,不是他的亲族,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普通弟子而动摇中立的立场。
这于太后而言,没什么不好的。
等以后时机到了,与皇帝撕破脸,将这事适时传扬出去,楚珩在棋盘上还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弃子,也不用担心会成为什么变数。
钟太后绞着手里的佛珠思索了一二,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只是在现在,她还是得忍一时之气,向凌烨低头。
“陛下何必跟一个宫女置气,”钟太后勉强笑道,“宫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传到哀家耳朵里,难免会有些误会之处,既然没有那便罢了。皇帝处理朝政罢,哀家就不打扰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凌烨知道她一面是说这些低声下气的话,脸上不自在,另一面是急着去拦天子影卫继续行刑。她既然知趣退了步,凌烨也没有再为难,撂下手中茶盏,跟着站起了身,要出去送一送母后。
皇帝未发话命停,庭下杖责仍在继续。
伏冬已经挨了二十来杖,执刑的影卫没有留手,杖杖打在实处,伏冬痛得面色灰白,身上棉衣渗出斑驳血迹,人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一幕撞入太后眼里,她眼前发黑,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攀涌出来,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宣熙六年以前,她也曾站在这里,站在大胤九州的至高处,看着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权力会让人沉沦上瘾,一旦曾经得到过,就再难以忘记那种至尊至上的滋味。
从前执掌乾坤社稷,她可以对着整个九州指手画脚,旁人不能违逆分毫;而失去后就像现在这样,连最亲近的贴身侍女的命都捏在别人手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全然不必顾忌她的脸色。她甚至都没有能力阻止,太后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将“住手”两个字吞回喉咙里——她金尊玉贵一辈子,就算如今失势,心里残存的骄傲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信在众人面前再次扫地。皇帝打伏冬,已经是打了她的脸面,她不能再自打巴掌,去让根本不会听她话的天子影卫停手。
她强撑着太后的架子看向皇帝。
棍杖挥舞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前尤为清晰,四周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头颅深深低着,噤若寒蝉。大殿前静得可怕,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所有人的心神都凝在一个人身上,祈求他能开恩。
棍杖打烂了受刑者的皮肉,也击碎了观刑人的骨气。每时每刻都是煎熬,这种沉重至极的凛凛皇权将每个人的头颅都压进了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