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金少爷忽而如此说道。
这天夜里他们坐在广源客栈中。兴许是兴致突来,金乌吩咐伙计清退了院里脚夫杂货。众人摆起一张长木桌,其上放几坛巴人清酒,又在院内四角点起红纸灯笼。一行人便在院中坐着饮酒赏月,好不快活。
钱家庄群英会已过了几日有余,死伤乡民也皆已救扶。众人皆当金少爷此举是为了犒赏奔波劳累的左三娘与竹老翁,没想到这浑头在旁人把酒言欢之际忽地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来。
听闻此言,旁人皆慌忙去看他。但见金乌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托腮,正醉眼惺忪地抬首望月。他平日总爱着一身捻金锦缎衣,似是偏要显摆自己是何等富埒陶白、赀巨程罗,今日却穿了件似儒生般的皂黑襕衫,朴朴素素。约莫是饮酒的缘故,他那对利眼里透出点朦胧的醉红来。
见众人默然不语,金乌将酒杯一掷,拧着眉头忽又道。“没听懂么,要我换个词?余命不多?”
他今日饮酒甚多,此时不知已有几杯下了肚,面上已泛起红霞。这人酒量虽还行,不多时却显出一副比平日更放纵轻狂的模样来,看得三娘连连叹息摇头。
“懂,懂,自然听懂了。”竹老翁也将手中酒坛“砰”一声砸在桌上,他醉得更甚,张口闭口都要喷出一朵酒云来。只听他笑道。“可是金家小娃娃,老夫可不信这话,且还要和你赌上一赌!你说你时日不多,那阎王是先来勾你的魂,还是先来索老夫的命?”
老头儿笑嘻嘻地将酒坛一推。“喏,下一口酒归走得快的那人。”
金乌斜睨了他一眼,兀自接过酒坛仰脖灌了一大口。
罢了他一抹嘴道。“你这老不死,休得与我争。”
听如此说法,竹老翁心下已明了大半。他瞧一眼金乌,却看不出此人与往常相比有何异状,休说是病恙之态,就连神色中的锋锐之气也不减半分,哪里真像个要一命呜呼的病秧子?可看金乌倒不像是说笑的模样,看来倒也算不得假话。
于是老翁笑道。“你生得一副恹恹模样,老夫以为你早要归西啦。”言下之意便是揶揄金少爷眉眼阴沉,从无言笑轻快之态。
“你以为我中意这张脸面?”金乌冷笑,又将酒坛扯了过来。
这时三娘探过头来轻巧插口道。“少爷不中意,我可中意呢。”
她羽睫扑闪,现出一点情痴神色来。说来也怪,她家少爷从来不修边幅,乱发下一对眦角上扬的墨碧眼眸看来颇为凶利,再加上眼底一道狞恶刀疤,只消瞥一眼便能将女子吓得心惊肉跳。可在三娘眼里,这人灵动有凌云气变,沉静似东风轻寒,是天下最好看不过的人。
环顾四周不见少年仆役的身影,竹老翁问道。“姓王的小娃娃呢?”
金乌脚尖一点,将地上酒杯勾起捉在手里,边斟酒边漫不经心地说。“还在挖坟穴,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话莫非是不想让他听到…才于此刻说的?”
金乌摇摇头。“不想让他听到的话多着呢,不差这一句。”
“甚好!”竹老翁大笑。“那此时便说个够罢!金家娃娃,若要料理后事可少不了老夫一份呐。你家那‘柳花香’好酒埋在院内何处?务必说与老夫听!”
还没等金乌眉头抽/动,左三娘也用帕子点着眼角,假假哭道。“少爷,你去年便答应要送我支金花簪子,还有一对玉珥珰呢。若你下了黄泉,可能将这两件物事自阴府捎我?”
竹老翁扳着指头数起数来,嘿嘿直笑:“‘鸳鸯月’、‘巴山清’,此等好酒寄放府中也无人喝,不如送与老夫大醉一场!当然,来年忌日老夫定会到小娃娃你坟头浇上一杯,无需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