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日就能到沙海,榷场申时就关,咱们得赶在那之前去谢典簿那处点个卯。”押解官贺三省对手下道。
本来从流放之地押送犯人到边境就是苦差使。临行前贺三省得知要去的沙海县有个女典簿,“要说那典簿和我还有几面之缘。”贺三省说他当年在老家济北郡还是个秀才时就听说了本地有个才女谢蓬莱,五岁就将论语倒背如流,十岁已中秀才。“蓬莱文章谢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古人这句诗词拿来形容谢蓬莱了。
“怎么她这号人没去京里,按这年岁再不济也该是个御史台进奏院了。怎么这会儿在沙海做个八品典簿。”贺三省少小离家,当然不知道那个才女谢蓬莱的去处。
躺在车上的云白鹭伸个懒腰坐了起来,贺三省忙亲自给她递上水袋,“云承宣使,您醒了?天儿热喝点水吧。”
云白鹭接过水袋喝了口,“到了沙海千万别再称我劳什子‘承宣使’了。那是祖上荫庇得的虚衔。自打我爹被俘,这名号已经还给皇帝老儿。”她这一路口无遮拦得让贺三省惊怕了好些回。离了市镇到了漠上后才稍稍心安,也就不再念叨着“此言差矣”之类的废话。
押送云白鹭去沙海本是个没人愿意担的苦差。来往一千里不说,人送到就是个分内差使,送不到却要惹一身腥。谁都知道,那首夜郎梆子《沙海谣》唱的就是云白鹭的亲爹云放江兵败北夏的事:五万兵卒无人生还,边境线从北边大漠南驱百里。两年光景,军中重镇沙海已经成了榷场互市、递交岁赐的地儿。
一丝风将云白鹭脸上的纱巾撩起,薄唇一抿,贺三省见她细眉冷淡眼难得露出了笑意,“你认得谢蓬莱?”
“十几年前在老家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还没从军。”贺三省粗犷的眉间满是不解,“这么个神童,怎地来了沙海?”沙海漠北苦寒潦困地,莫说当个知县都不划算,她还仅仅是个典簿。
人都说“宁乘青舟向江南,莫乘骖騑出云亭”,本朝人不爱舞刀弄枪,当官的只要有点门路就钻营到江南好摸蹭油水,哪怕在那儿只是当个七品小官,也不想出了云山、亭山做三四品大员。因为出了云山亭山,胡马遍地,胡羌满耳。一年到头没丁点立功机会,每年岁赐之际还要被御史台的那群人托出去挨骂,“兵将无能致使江山颓敝”,哪个也不提究竟是谁应下了岁赐之约,养民丰财几十载就拿了十之有一来供养北夏和西辽。
“神童不去江南,又不留京里,那她不是做官那块材料嘛。”云白鹭话音落下,几人听到驼铃声越来越近,一伙儿商队出现在前面的沙丘之巅。骆驼们走一步前膝习惯性地微微一顿,细细一数得有二十多头。骆驼背上的人还在唱,“五万儿郎葬夷穴,沙海细柳更无容。封狼居胥前尘事,从此人间多胡笳。”
云白鹭脸色变了,随即讽笑了声,“我爹那档子事都唱进梆子了。”其实也不是她爹云放江兵败那一档子事儿罢了,还有她被牵连,抄家夺衔后从统帅之女变成了流放之囚。在东北西辽边境凿了两年石头再忽然被人拉到西北沙海、这个她生活了十来年的老地方。
谁改了惩令?为什么改?云白鹭对这号事向来不走心,该来的总会来。瞧着贺三省等人这一路的殷勤劲儿,她甚至猜想是不是被扣在北夏的爹要被放出来了。
皮肤上的瘙痒又阵阵袭来,云白鹭解下酒袋又喝了一大口。在西辽边境这两年,每逢寒冬入春,她身上就出现这奇怪的病症。起先她不以为然,挠破了脸上多处却不得好转才谨慎起来。她本通点医术,自己调服了几味药后就好转了不少。就是这脸见不得日光太久。
这几个月风餐露宿,云白鹭一张俏脸已经晒成了半黑阎王。路上用药又多不便,这瘙痒症再次得了后她便忍着,实在难受了就喝口酒。
“您这病到了沙海得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贺三省瞧着好端端一姑娘受这份罪也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