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殓三日后完成,熬得双眼通红的吕阶得了空回家休整半日。通过布满白幡的阑干宫墙,方出了宣德门时,他轻不可闻地出了口气——得亏新帝没再谈起西北,遗诏中也寻不到踪迹。他抬头看青黑欲雨的天,一只矫健的黑鹰正掠过宫阙瓦顶。
往东走了会,路过右掖门时见枢密使范舒成也刚好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范舒成眼色动了动,走近后微微抬指对着吕阶,“三十载事君,今日定睛一看,你我已皆白发鹤须。”
吕阶和他行礼后便要告辞,皇帝无论新老,最忌讳两府掌权者私交。岂料范舒成却快步追上他,“吕大人,大行皇帝驾崩那日——”话头被吕阶的谨慎一语打断,“范大人这几日也辛苦,早些回府休息吧。”
身边传来范舒成一丝苦笑,“我那犬子还心念着那一位,爱而不得,这会儿在家闹腾着出家为道。”
吕阶已经越行越远,“令公子颇有乃父之风,等他想明白了再回朝堂大展身手,必也如范大人般为国之栋梁。”
他不愿意提及儿子,范舒成的儿子再不济也是个礼部员外郎,他那久试不中的儿子跟着邹士衍几年却没修炼出个官样儿,成日里只会琢磨君王喜怒处处投机。他也不想和范舒成讨论先帝崩前的那两声“姑母”,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先帝赖商王坐稳了江山,又逼走了姑母而数年不见。许是人之将死,心中经年的愧疚终于爆发,才让他出现了幻觉。
他整理先帝遗物时发现了一封被封存的废弃遗诏,立于宣和五年,他记得那一年六月先帝得了急心症且膝下无子,哀切之下写了这封“托政于商王”的遗诏。彼时商王在外征讨,內有犄角耳目不知多众,想必也是知晓的。但随着先帝转好,这封遗诏就再无人提及。到了吕阶手上,他不动声色地烧了。
其实,和商王共事过的吕阶知道,论兵略谋策、领兵作战或治平临政,先帝都不及她。她以一己之力,奔走东西退敌百里下城郭几十,若不是皇帝连下七令,十六州已回本朝。她也曾安抚西南匪患,三年让蜀地之民休养思乐。
只一点不好,她是个女子。向来女子只需做贤妃哲妇清白节女,但本朝开国以来战乱延绵,导致十五以上的男丁损亡达十之四五,这才给了商王这样的女子起势的时机。
在他心中,女子生而为男之辅助。但偶尔,吕阶也想过若那年继统的是国中威望极高的商王,天下该是如何光景?肯定不是这个被养兵养官和岁赐压弯了腰的王朝。但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就冷汗冒出,暗嘱自己不可胡思乱想。要知道他一开始也被先帝怀疑为商王之众,几经起落才得了信任。
本想着卸甲归田的商王只是一则插曲,如同武后临朝一般在浩瀚史卷中仅是昙花一现,岂料商王在王嗣上坚持让先帝下了诏书,令之传于养孙女赵宜芳。
他早知此女非池中物,但碍于她处事看着莽撞实则精明,竟拿不住她的罪名削爵。十来岁的姑娘家独撑着王府,在京里日日闹腾,终于被他们寻了机会撵到了西北。这一着,在沙海一战、夺下盐州后让先帝后悔不已,加上她那亲兄新君的暗中纵容,赵宜芳已开始坐稳了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