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金乌早已西坠,陆陆续续封笔的文武大臣们三三两两走出宫门,宫门的墙边已是有了不少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冰花。
有人笑道:“明日才是岁节呢,这祝贺也送得忒早了些。”
“早点好啊!”他旁边的人笑着回答,“等到明早,怕是都没地方放了!”
新帝登基元年的第一个岁节有盛冰花的习俗,百姓会在冬天从河流里挖出一整块冰,然后巧手雕刻,将冰雕成盛开花朵的形态,雕琢的过程也是祈福的过程。将冰做的花朵送予新任的帝皇,代表百姓对新帝统治的认同与登位的祝贺。
在羌国,新帝登基后屡屡推行有利民生的良策,民心所向,一时罕有。以至岁节都还没到,宫门外的冰花就已争妍斗艳,不同形态的花朵连绵成了一片冰做的海洋。
两个讲话的人闲聊着穿过花海慢慢走远,声音也渐不可闻,风穿过冰做的枝干,带起清脆的嗡鸣,又呼啸着奔向远方。
新的一年啊……即将开篇了。
祝凌在一片噼里啪啦声中醒来。
她梳洗完毕推开门,浅红色的纸屑被风带着落到她脚下,像是一朵朵突然盛开的红色小花。
“陛下,岁节安康!”
在她开门的那一刻,有熟悉的声音咋咋呼呼,祝凌循声望去,是明光卫里的光一,她穿着一身绣吉祥纹的衣裳,头上簪着喜庆的饰品,腰间乱七八糟地挂了一大串,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没等祝凌回答她,光一便往祝凌手中塞了一个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红纸小包,祝凌用手指微微一捏,便知道里面塞着一枚铜钱。
光一的举动仿佛是开启了什么信号,在她之后,又有许多不知藏在何处的明卫与光卫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蹦出来,他们簇拥在祝凌周围,你一个我一个地塞着红纸包,不消几息,祝凌手中的红纸包便高高地堆起来,成了红纸堆。
明光卫可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有的人甚至试图浑水摸鱼地塞第二个,然后被眼疾手快的明一拦下:“一人只能送一个,多了小心连带之前那个不灵!”
被拦住的人哀怨地看了一眼她平时最怕的首领,悲痛地收回了试图继续给陛下塞红纸包的手———试图多塞红纸包让陛下得到更多的好运气这件事在明一的泠酷无情下被迫夭折。
等明卫与光卫门都送过红纸包后,祝凌怀里的纸包已经堆成了小山,他们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笑着催促:“陛下,快拆开看看呀!”
祝凌笑着示意:“你们送的太多了,我可空不出手来。”
沉稳可靠的明一越众而出,在一众同僚反应过来前抢先替他们陛下将那些红纸包抱到怀里:“我替陛下抱着,陛下只管拆就是。”
祝凌在他们期待的目光里抽了一个拆开———是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看起来与市面上流通的钱币没什么区别,只是正面上刻着[辟兵莫当],背面刻着[除凶去央]。
羌国的厌胜钱主要分压邪攘灾与喜庆祈福两大类,这枚铜钱就属于前者。
“这个是我做的!”簇拥在祝凌身边的明光卫中有一个圆脸小姑娘因为激动而脸涨得通红,“陛下第一个拆到我的了!”
她一个月前选了好大一把铜钱,用工具一点点磨平了原来铜钱上的字,然后又翻了许多书,这才选出了祝福语,在这枚看起来简陋的铜钱出现前,她已经刻坏了十来枚了,这个月任务的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了这里。
铜钱虽简陋,却包含着一片真挚的心意,祝凌笑着对她道谢:“辛苦了,我很喜欢。”
小姑娘嘿嘿地笑着,获得了一众同僚羡慕的目光。
在羌国,无论是长辈对晚辈,小辈对长者,还是上司对下属,下臣对上官,又或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岁节这日都会互赠厌胜钱。明光卫也是一样。
只是今年,明光卫制作的厌胜钱更精美,以至于祝凌拆出来的有镂空的、有阴刻的、有浮雕的、有立体的———几乎像是一场小型的炫技。
有的明光卫在厌胜钱上刻了花草虫鱼,有的刻了龙凤麒麟,手艺格外好的,还刻了些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她每拆出一枚,簇拥在她周围的明光卫便会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仿佛祝凌不是在做拆厌胜钱这样的小事,而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壮举。祝凌拆到了[福德长寿]、[千秋万岁],也拆到了[河清海晏]、[天下承平],全是美好的寓意和祝愿。
厌胜钱全部拆完后,祝凌又从明一手里将小山似的钱币拢在怀中,她笑眯眯道:“我也给你们准备了厌胜钱。”
“不过———”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她狡猾地笑了笑,“我都藏在训练营地里了,你们得去自己找。在岁节宴结束前找到自己厌胜钱的人,我下午带他出去玩!”
光五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痛苦表情:“大过节的,陛下好过分啊!”
明三眼里带笑,长长地一口气:“我猜我的厌胜钱很不好找。”
年纪小的光九已经试图撒娇卖萌,让祝凌偷偷泄题,明六则悄悄撤离人群,试图做明光位中找到厌胜钱的第一人。
他跑出一段距离后,其他明光卫才发现,大家纷纷笑骂着赶上去,背影像一只只急于归巢的鹰。
那些独一无二的祝福,正等着主人去发现。
祝凌踏出宫门,从宫墙的墙根开始,各式各样的冰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泽,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场斑斓梦境,这场梦境向外延伸着,有种蔚然的壮美,以人力所缔造的奇迹,终于被奇迹的主人所看见。
“真美啊……”祝凌轻声道。
在冬日花费大量的时间去雕琢冰块,在旁人看来是浪费时间与力气的傻事,祝凌却从这样的傻事中,感受到了炽热的真心。
她每努力一点,就对羌国更喜欢一分。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有的雕琢漫山遍野,生机勃勃的野花,有的刻高洁的君子兰,有的雕那尽态极妍的牡丹,正舒展透明的花瓣……这些冰花小的只有拳头大,大的却有半人之高,粗糙与精美夹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奇异和谐。
她听到有孩子带着爹娘在花海边笑闹,她看到有裹着厚袄的百姓驻足欣赏———这场由他们不约而同制作的祝贺,最后成了银阙共赏的美景。
……
祝凌笑着穿过拥挤的人群,经过云升街时,却被赛霜雪的老掌柜叫住了,这个老者比小公主记忆里的模样苍老了很多,却仍旧慈祥温和,他的身边跟着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妪。
这两个老人见到祝凌第一反应便是从袖中掏出用红绳拴着的厌胜钱,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她手中。
老妪抓着祝凌的手,笑眯眯道:“平平安安,健康长寿哩!”
记忆于此间重叠,祝凌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笑着收下了这两枚仍旧带着暖和体温的厌胜钱。
“去岁遇到你兄长,闲聊几句后倒是忘了给他。”老者笑得很是慈祥,他从袖中又取出两枚,“今年又遇到了,就拜托女郎将去年与今年的祝愿一并转送了。”
他们一家人模样生的好,老掌柜很难不留下深刻印象。而连续三年在岁节都有遇到,按羌国的说法,就是有缘。于是这两个老人家逮着祝凌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晚辈,好一番温柔的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