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睛,于是那双属于少年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只是那雾气轻薄,一瞬便散开,再也寻不到踪迹。
“穗岁。”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只是轻声,“穗岁。”
这几个月楚王宫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就像有双名为命运的手,要将所有人推入不见底的深渊,楚尧在深渊里挣扎了太久,被一点一滴地吞掉了所有力气。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他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太勉强,浸透了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我们都很担心你。”唐穗岁带来的食盒中,白瓷的盖子一揭开,便有霸道的香味漫出来,惹得人腹中馋虫翻滚不休,“我去膳食坊里问过了,你这两日只吃了两顿,人会受不住的。”
唐穗穗带来的汤香极了,可楚尧却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肉身凡胎又不是铁打泥塑,怎么会不饿!”唐穗岁不由分说地将调羹塞到了楚尧手中,“你就是心里藏着事儿,才没心思管肚子!”
她皱着眉,眼睛牢牢地盯着楚尧,仿佛天大的事都没有他吃饭重要。
楚尧拗不过她,在她期待的目光里,舀了浅浅的一勺送到嘴中,滋味正好的汤在口中散开,已经麻木的肠胃受到刺激,发出咕噜咕噜的饥饿鸣叫。
“我就说你饿了吧!”
见他终于喝了汤,唐穗岁舒了一口气,她左顾右盼想要找个椅子坐下来,却发现这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折子与书,就没多的椅子。地上铺了绒毯,她想了想,干脆就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来,毛茸茸的衣摆搭在绒毯上,活像可可爱爱的小动物成了精。
闷湿到了极致,雨终于落下,从两三点的试探到天地间骤连的雨线,最后化成瓢泼的雨幕,压弯了宫廷之中花木的腰。
汤已经过了半,楚尧慢慢停手,他将汤重新放回到食盒中,又盖上盖子,提到案几旁放着,重新打开之前因为一时心绪激荡而扔到案几上的折子。
唐穗岁从不看这些东西,一是因为楚国那些老古板老是念叨着“女子不许干政”,二是因为唐穗岁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是觉得脑袋疼,就是困的直想打瞌睡。哪怕楚尧曾经拿过一些不重要的折子一点点教她分析,她还是看着看着就去见了周公。
或许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有上进心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捷径,但对于唐穗岁而言,就是比去学堂还令人痛苦的折磨。
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天资聪颖,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一国的政事感兴趣,唐穗岁没什么大的志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野心,她就是一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她并不理解朝堂上几派之间你来我往的斗争,但这并不妨碍她意识到问题的棘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神子教……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看折子的楚尧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唐穗穗,只是叹了一口气,很轻:“或许吧……”
由种地的百姓所纠集成的队伍,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称不上厉害,只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帮他们,所以显得势如破竹。他们或许能短暂的攻破一座座城池,但若真要治理,只会让他们分崩离析。
打天下与治天下,不可同一而论。
但百姓若是能活的下去,能有口饭吃,能看到苟延残喘的希望,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会生出反抗的意识,因为尊卑贵贱已经刻在血脉中,刻得太久太久。
“穗岁。”楚尧忽然喊她的名字,在噼啪的雨声中,他问,“我是不是……不该坐这个位置?”
唐穗岁仰起头来看楚尧。
他明明是笑着在问这个问题,可眼睛却难过得要哭出来一样,好像有种看不见的灰色在他的眼中蔓延,最后变成无声的眼泪。
“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一国太平的时候,皇帝要知人善用,脾性宽和,能审时度势,能顾全大局,能虚心纳谏。天下将乱时,皇帝要调配有度,杀伐果决,目光长远……”楚尧说,“无论是守成还是进取,我都做不到。”
从幼时起便携带的毒终于在近几年所剩无几,但余毒却在那日伏在窗前做了一个梦后,在他的情绪数次大起大落后,再次爆发。
它成了无法去除的附骨之蛆,楚尧将要终生与它为伴。
那毒影响的不仅是他的脾气,更影响他的心智,他变得偏激暴躁,变得一意孤行,这些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重大的缺陷,放在一国皇帝上,更是致命的危险。
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条政令,背后都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有这样的毒在身,他其实……并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楚尧眼里的灰色更重了,他坐在王座上,单薄得像一道影子,“或许就是因为我在这个位置上,才会有数月干旱,才会有土豆绝收,才会有流民起事……”
“这些都不对!”唐穗岁突然起身,重重地一拍桌面,打断了楚尧蕴含着浓重悲哀的话语,“天子天子,难道就真的是上天的孩子吗!上天不给降雨就会发生干旱,土豆出了问题就会绝收,没吃没喝受欺负,百姓就会起义———这又不能全部怪你!”
“与其在这里自责,不如我们一起想想补救的方法!无论如何,阿尧你是楚国的皇帝,你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必须要负起责任来!”
唐穗岁其实心里也害怕,再怎么佯装镇定,说到底,他们俩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放在寻常人家还是承欢在父母膝下的年纪,他们却要开始操心一国的事务。
“虽然神子教已经攻打下了不少城池,但至少在我们的努力下,他们的攻势暂缓了对不对?”唐穗岁绞尽脑汁地安慰他,“我记得与明州城相邻的流波城,十天前才刚刚送来了小捷的消息,闵相推举的两个将军一个带队守在了神子教北行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带着庆阳军去增援神陵城……们都是靠得住的人,一切都会好的!”
“而且、而且……闵相虽然没有重回朝堂,但无论你派人去问什么,他不都回答你了吗?”唐穗岁说,“我们再努努力!阿尧!我们再努努力!一切都会好的!”
在烛火之下,唐穗岁的眼睛像是会发光,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坚定,甚至感染到了楚尧。
“阿尧,笑一笑吧,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人都不好看啦!”唐穗岁往前走了几步,用力环住他,楚尧已经在这段时间瘦脱了相,隔着厚厚的衣服也感觉咯得慌,她抱得更用力了些,“外面的花都开了,我们明天一起去看,好不好?”
倾盆的大雨声中,楚尧像是被定住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慢慢地环上了唐穗岁的肩,用力地抱紧了她。
“穗岁。”
“嗯。”
“穗岁。”
“嗯。”
“穗岁……”
他一遍一遍地喊,唐穗岁便一遍一遍地答。
楚尧眼里蔓延的灰色终于褪去了些许,他的眼睫抖动着,像是濒死的、振翅的蝴蝶。
“明天、明天……我们去找闵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