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算法项目前天结束了。”她低着眼睛，看着碗里的粥，说：“我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就是我两年前跟你说过的，我在一节答疑课里提出的那个‘一元算法*’、被我老师采纳成为主课题的那个研究项目。我这两年都在这个项目里面，认识了很多师兄师姐，暑假工也是这个，后来一直没跟你说，是想等能成功的话再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

    “先前我老师说，因为课题是我提出来的，我在里面参与得也最多。要是论文发表了，会把我的名字放到论文一作——一作一般就是对论文贡献最大的一个人，意思是论文的第一作者。这个对我们这种现目前更注重理论的理科专业来说特别重要。”

    “然后，前天晚上，我老师打电话来说，临时要在一作上添一个名字，可能还要把这个名字添在我前头。”

    “……我从来没有在我们实验室听说过这个名字。”

    “然后我老师就跟我说，收论文的机构那边更青睐男性，觉得女生的研究一般没太大深度，希望我们内部调整一下署名顺序，更好过稿一些；他自己手边呢，刚好又有一个项目需要投资，投资人那边说想让自己儿子来参与一下——说是他儿子本身也不差，高中开始就已经有很多奖项了，只是最近才回国，需要用一些国内的项目打开局面；而且人家科研经验更丰富……”

    “……反正意思就是，人家挑到我的项目了，人家也很优秀，让我让位。”

    “我两年的时间都用在这个项目上面……我科研经验没他丰富，是我的错吗？他在x国做实验的时候，我们学校最基础的中学实验灯泡烂了都没人换，这是我的错吗？”

    女孩儿抬起头，在白炽灯下红着眼眶：“……凭啥子呢？就因为我家里穷、就因为我是个女娃儿吗？”

    “妈妈……你说，”女孩儿在吴晓生跌进来的蹒跚中，声音颤抖：“为啥子既然有些专业不喜欢女生、不喜欢穷人。”

    “他们为啥子不在招生的时候，直接写上‘不要穷人、不招女生’呢？！”

    第44章

    ——“妈妈,你说，为什么既然有些专业不喜欢女生、不喜欢穷人……他们为什么不在招生的时候，直接写上‘不要穷人、不招女生’呢？！”

    白炽灯下,扎马尾的女孩儿坐在自己母亲的对面，红着眼眶问出了这句话；而接到这句质问的母亲浑身陡然一震,神情震动，眼神里带出一种茫然的混乱：“这……”

    “……我、我不晓得……”中年女人不知所措着，被细藤缠绕的手微微颤抖、甚至连身上围绕的细藤本身都在颤动，慌张地看着她：“我不晓得这个事……是啥时候发生的哦？你、你之前啷哏没跟我说呢……”

    “跟你说有啥子用？”赵胜男讽刺一笑：“你去又能改变啥子吗？”

    ——没有权、没有钱,这个本来就由一个贫穷的单亲母亲勉力支撑起来的家庭在这样的变故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被自己女儿毫不留情揭下了那层温情面纱的中年女人抖着手，根本无力招架；身上的细藤在两人看不见的情况下越蔓越多、越来越盛,先前只是缠在赵胜男手、脚上的少许藤蔓通过不断蔓延的攀爬,很快就爬满了对方包括腹部以下的全部地方；就在陈禾差点以为这就是事件爆发的燃点时——

    “……但、但是，”中年女人重新开口了,带着一种艰难、却又坚毅的勇气,亦同步抑住了藤蔓的生长速度：“妈妈、妈妈可以帮你去告啊。”

    “或、或者，告不行……”一身穿着整洁、却在遇上熟人时，一句窘迫也不愿意告知的要强女人握紧了双拳,说：“……妈妈到学校门口去拉横幅,骂他们也行！”

    “就骂他们不要脸！骂他们欺负人！”

    “……”赵胜男和陈禾易星吴晓生都默然了下来；正好斜对着赵姐正面的吴晓生闭了闭眼,别过了头,不忍心看。

    过了好一会儿。

    “……算了。”正面对着赵姐的赵胜男终究松开了筷子，眼眶红着，没能落下泪,重新展开了一个很淡的笑：“算了，妈妈。”

    “都过去了。”她笑着说：“我已经决定要跨考了……反正,以后再不沾这个专业就是了。等三年以后再毕业了，也没得人再记得这个事了，计算机也不是不好。随便他们吧。”

    “你也不要生气了。”她看到眼睛红红的母亲，反而反过来劝慰对方，带着笑按住对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的，真的……你女儿我这么有本事，干哪行不行？我行行都行！”

    “失去了我这种天才，是他们的损失。”

    “而且我妈妈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抓着她的手，笑，很坚定地说：“我知道。”

    “我妈妈从来不靠别人，一个人一手把我从五岁养到现在这么大，养成了个这么聪明、孝顺、又懂事的女子；这整个小区——不，这整个片区，只要认识你赵姐的人，哪个不说你有本事？佩服你赵姐这么有本事？”

    “不论啥子时候，你一直是尽了最大能力给我最好的。”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两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我晓得。”

    “……”被细藤蒙住了嘴的赵姐红着眼睛，流下了泪。

    “计算机也很好。”她调皮地眨了下眼，坏笑：“而且，我以前为了不如你的意，我还专门没告诉你我们机器人专业的，计算机都是基本功。要跨专业，根本不需要多用心得。我要跨考，那完全就是分分钟的事。”

    “……老子给你龟儿两坨（拳）！”赵姐带红的眼睛瞬间瞪了起来，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哈哈……！”

    母女两嬉笑怒骂了一阵，都没有再提这件事情；碗里的粥见底后，分工明确的两人一人进了厨房收拾碗筷，一人就要回自己房间继续复习。

    见赵胜男起身回屋，陈禾易星他们互看了一眼，都有想要跟去看的想法，但由于之前碰到的障碍，都有点不敢动；唯独易星在试了一下手臂居然可以动弹了之后，果断便跟了进去。

    “……”两个（半）男的在又对视了一下后，也连忙赶在赵胜男关门前先后挤了进去。

    ——二十平米的卧室一人住很大，但四个人一齐下脚，未免就挤了些；幸好赵胜男进了屋子后就先回到了书桌前，留出了给易星他们三个落脚的地方。

    然后在仍旧以易星在最前、陈禾吴晓生并列后方左右的顺序的观察中，三个人都看见赵胜男在于书桌前站了一两秒后，开始从上方的书柜里翻找些什么：按照赵姐的说法，这个时间段差不多就该是赵胜男出事的时间段了；难道，对方就是在这个时候，遭遇了翻窗进来的歹人／在书柜里翻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遇见机器人意识觉醒发生暴动了？

    陈禾他们看着那扇因没开空调而大大打开的窗户、一直随赵胜男的翻找响个不停的书柜，和书桌上此时还完好无缺的小机器人，各有想法；不过，他们在看到赵胜男接下来的动作，就都统统抛弃掉自己的猜测了——

    赵胜男从书柜里翻出了一本又一本的厚厚的图册、或者说，图纸集子堆在了书桌上：懂行的吴晓生看见，那上面全都是一幅幅十分清晰、被主人保存得十分精细的电路图、程序图和一些大约是机器人内部的设计图。只这么单堆出来，整个书柜就已卸了三分之一的重量；跟着，她又从书桌底下拖出了一个他们之前没注意到的，可能平常是拿来清洁什么的铁盆，放到了窗边的位置；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放在蚊香盒上方的打火机，抱了其中一沓图集过去……事情发展到这，三个人都已猜出她是要做些什么了。

    “……”陈禾他们看到她是先从一本最旧的小集子烧起的——那本小册子已经很旧了，图页都是由很粗糙的白纸裁成的，上面是一些方形大脑袋的机器小人，像是最简陋的那种儿童简笔画，能看出神，但形很糟糕——打火机的火锯咬上泛黄的纸页时，烧出来的灰是轻飘飘的，落在铁盆里，轻得没有一点声音。

    “……”陈禾他们抬头，见到她的神色很平静，眼眶虽有一点红，但那红却又像先前的残留、或是只是被火熏出来的，没见一滴眼泪；而陈禾同时也注意到，一直缠绕在她身上的青黄细藤在感受到热度上升的那一刻，便又开始不安地攀缘了起来……

    第二本是一册卡通封面的图纸，上面画了许多手牵手的大小机器人，更生动一些了……火星溅在纸面上，很快燎出了一个黑洞；细藤从手腕延伸，攀向女孩的手指……

    第三本是一本厚的文件夹册，里面多是混杂了许多数理符号的笔记，一整本都是……在吴晓生满脸心疼的目光中，女孩留下了那个壳，将里面的纸都倾倒了进去，黑灰飞散在火盆上方，经久不散；细弱的藤缠在女孩的手指上，想将那根手指往后拉……

    第四本是一叠厚厚的图集，图集中的电路图都很清晰精巧，易星皱着眉，眼看着其全被火舌舔了个干净……藤抓住女孩，从她的手腕开始朝后用劲……

    第五本……

    第六本……

    第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