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教授低垂着眼睛,慢慢转动着手指上一个银戒指,仿佛心神已经回到了某个平静而遥远的地方。她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话对于屋一柳来说,无异于一颗颗炸弹,只是语气平缓地说:“你刚才问我,我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变形人的……那么答案是,三十六年以前。”
屋一柳望着她,一时简直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他张开嘴,什么话也没有挤出来。
他反复将乔教授的话在脑海里过了几遍,仍旧没能消化掉半点;好一会儿,他才愣愣地问道:“什……什么?”
三十六……年?计量单位居然是年?
老太太吐了一口气。
“乔教授,你说这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而不是说它从三十六年前就开始发生了。”
这点区别是至关重要的;屋一柳受惊过甚的大脑,这个时候终于开始转了。在他渐渐回过味时,升起的激动让他语速快得连珠炮一样:“你的意思是,同样的问题以前发生过、又被解决了,后来才不再有任何变形人了,对吧?所以,我长到二十岁才是第一次见变形人。”
老太太安静地点了点头。
这犹如一剂兴奋剂,一下子就叫屋一柳的脸涨得又热又红,连心跳都加快了。
“那——那当初是怎么解决的?他们的脸真的还能变回正常?那些变形人要怎么样?三十六年前的变形人,后来都怎么样了?”他满肚子的疑惑,若是全写下来,恐怕能形成一本书:“变形起因是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我们这一次也能解决问题,让人们恢复正常吗?”
他这一连串密不透风的问题,叫乔教授嘴角上轻轻勾起了一个苦笑。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在有生之年还会向别人述说起那一段经历……所以,你容许我先理一理思绪。”哪怕是在私下说话时,老太太也像是在上课一样很有条理。在她安安静静思考的时候,屋一柳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那一年我三十三岁,还只是一个助理教授。”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慢慢给自己和屋一柳倒了两杯茶。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纪,眼眶就容易发红;但她倒茶时低垂下眼睛的模样,让屋一柳不由生出一种感觉:她并非是口渴了,她只是想要做点事,来平缓住自己的情绪。
“当年和现在不一样,当年女人三十多岁不结婚、追求事业,是很常见的事。我那时刚刚搬进这栋屋子,做着喜欢的教职工作,闲下来一个人喝茶看书,完全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后来我算了算日子,变故开始的时候,应该正好是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不止平时喜欢一个人呆着,在假期里还喜欢去徒步野营,远离了人群,所以我暂时没发现出了变故,变形人也暂时没发现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屋一柳“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在聆听老太太回忆的时候,屋一柳的目光四下在客厅里游走了一圈,停在了其中一壁书架上。在靠近顶层的架子上,摆了一张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照片——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坐在海边岩石上微笑着的年轻女人,就是乔教授。
老太太也捕捉到了他的目光,眼睛从那张照片上一转,笑了起来——尽管年岁抽干堆皱了她曾经丰盈的肌肤,但她这一笑起来,仍旧与照片上一样轻盈温柔,仿佛二者呼应回荡着穿越了时光。
“是啊,那就是我……我想,我的故事真正开始的时间点,应该是我从山里开车往回走的高速公路上。”
*
对于三十三岁的乔元寺来说,世界是一个平滑、稳当、舒服的地方。
她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工作前途稳定,生活独立自由,拿着放大镜挑都挑不出来一个不足之处。在她眼前铺展开去的人生,就如同此时前方一望无尽的高速公路,平坦笔直,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亮。
她最喜欢这一段高速公路上的风景了:左手边是深深浅浅、连绵起伏的绿色山谷,右手边栅栏外是山崖下一片粼粼烁金的广阔海面。每逢走上这段公路时,乔元寺的大半注意力都不在路上,倒是在自然风光上。
这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开车开久了,驾驶就会变成一种下意识的后台运作程序。乔元寺平平稳稳地开了一会儿,在山崖下拐了个弯,随即不由一怔。
在前方的高速公路边上,有一个人正在慢吞吞地走路。
……是流浪汉吗?
她前方的几辆车,相继从那个人身边呼啸而过,将他长及披肩的头发飘飘悠悠地吹进了风里。光看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的确像个流浪汉;他的行动也有点古怪,一直扭着头,十分专注地盯着每一辆从他身边经过的汽车,仿佛恨不得要把脑袋伸进人车里看看似的。
可别是那种会突然跳到车前自杀的人吧?乔元寺不无忧虑地一边想,一边打了转向灯,准备离那流浪汉远点,并到公路中间的车道上去。
只不过此时中间车道后方恰好来了一辆红色汽车,她便只好耐心等它过去。那流浪汉已经离她不远了,她得等红车一过,就立刻切到它身后才行,所以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红车上——在它与乔元寺擦身而过的时候,驾驶那辆红车的司机朝她瞥了一眼,又转过了头。
可以换道了,乔元寺从后视镜里确认了没有来车,赶紧换到了中间车道上,正跟在那辆红车后头;那个古古怪怪的流浪汉很快就从她的右侧车窗外一闪而过——隔了一条车道,按理说对方应该根本看不见她才对,但她还是生出了犹如实质的、被目光划过的感觉。
流浪汉从后视镜里消失了;她的余光笼着栅栏之外的海面,不太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