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鱼的妍秀在「阳安」的河中游着,偶尔往水面一跃,只为听岸边游客发出惊喜的呼声,回味曾经生而为人,被关注、拥戴的美好。
然后再被海鸟一口吞下,成为一隻海鸟。
成为海鸟的她,某日发现一支──显然是游客不慎从悬崖掉落、卡在海岸礁岩缝中的「手机」,她小心翼翼靠近,拨了通电话。
另一头接通电话的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他才刚透过层层安检的同时,参观监狱里各种预防逃狱的设计:铁桿、钥匙锁、密集的监视器后,来到专属的牢房。
手机另一头传来妍秀苦苦哀求的声音。
「我求你了,能不能将把原本的身份还我?」
「还你?我抢了你的身份吗?」原本闭目养神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亢奋地从床上坐起身。
「银心那个女人,她虽然没有我『设定』我自己那么美,但是却有一张我在真实世界应该会长成的脸,我感觉到这是你的安排;你知道我在真实世界的处境,也一定知道我小时候如果没被毁容,长大后就会长成那个样子,但是你却刻意安排她和林墨在一起,好让我在忌妒的同时,又希望『像自己的人』可以得到林墨的爱情……你希望从我身上『连结』那种复杂的感觉……哪一项不是为了体验而安排?这些原本该属于我最私密的感受,你通通都用『抢』的!」妍秀的声音在颤抖。
「你这人挺聪明,是因为和我『连结』多了,参出道理吗?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刻意安排的,但你要拿回人人称羡的大明星角色,要付出的代价,可不是一般高哪!」
「只要你帮我脱离这底层的『轮回』,以后你随时随地想『连结』,我都不会犹豫,一定立刻配合你!」妍秀的声音变得卑微起来。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不是希望体会更多新奇的感觉吗?我也可以承接任何人的脸,就可以產生更多复杂的心理状态,满足你的求知慾!」妍秀开始乞求。
「请修正,不是求知慾,是好奇心。」
「好,您怎么说都行,只要让我脱离现在这状态……」
「不,不,你怎么可以有这种『违法』的想法?」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脸正经的表情说。
「你不也叫我冒充真实世界的银心?就不算『违法』?」电话那头传来妍秀失控的声音。
「那不一样,真实世界的你和她不同,可以在『安全范围』内玩玩游戏,但你在虚拟世界已经没有『人体』了,还是按部就班的『轮回』吧,生命会找到出路的。」
妍秀听了,不死心的继续喊道:「我求你了!你还想要什么特殊的需求,我会通通照办,拜託不要拋下我!」
「那你得先成为一个『人』才行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累积到足够的『课金』?……我是曾经同情你而伸出援手啦,但不代表我非得一直帮你,在你前面排队等着当大明星的人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虽然妍秀身为海鸟的身躯,在外人眼中并无特殊情绪波动,但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机中,已传来悲不可抑的哭声。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不想再和妍秀说话,切断手机通讯。
典狱长拿着一四方盒交给他:「呦,才刚进来就有你的包裹。」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这时顺道把手机交给典狱长,说道:「请帮我充电好吗?」
这个使用典狱长身份的「用户」,用食指和拇指摩擦,做出数钞票的手势。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便从身上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递给他。
典狱长将钞票放入上衣口袋,才接过「手机」,走向看守檯,将手机插上充电线,翘着二郎腿,开始数那叠厚厚的钞票。
「嘿,你是『钓鱼型』的,对不对?」同样穿条纹囚衣、满脸鬍渣、缺牙消瘦的秃头男子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对面的监牢里,一脸猥琐的问。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把包裹拿到床上打开,将里面的拼图拿出来拼──那是从林墨「会员专区」窃取的蜉蝣形状拼图。
「哈,我听说了,那些警察四处去抓『坏掉的』程式来关,原来就是你这副德性呀!」男囚像看动物园里稀有动物一样,兴奋地打量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嘴巴放乾净点,什么叫做『这副德性』?和你同样有眼耳鼻口不缺手不缺脚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爱理不理的回答。
「哈,是啦,你如果不像人,那该像什么?但你还是很不同呀,在你眼中我们这些自愿来『游乐场』作牢的,脑子才应该不正常吧?哈哈。」
「知道就好,但我仍在向人类学习这些『道理』。」
「不懂……」男囚因为缺牙而流着口水说。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边拼着拼图,继续道:「人类口口声声说人工智能的心眼可怕,这种心态真要不得。『塔城』为了把『阳安』打造成更受人欢迎的科幻『场景』,利用『流氓程式』四处赶人,却打死不认,硬说那是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突变』;当我放火烧人的时候,那些企业同样视而不见,因为『死』越多人,他们就会变得越有钱……瞧,人类的心眼是不是比人工智能更可怕?这些我都了然于心,只是懒得说破,就配合演出吧,否则生活会太无趣啊。」
「什么意思?」男囚又问。
「简单来说,就是我杀人,是被企业默许的……除非『用户』的分身够多,才可以用不同分身承接财產,躲过死后财產被充公的命运……因为你们人类不是共体,思想不能连通,很多骗局就大行其道,『突变』也很自然就背了黑锅。」
「真假?不过你们搞的数位轮回挺蠢的,要『用户』当个可有可无的虫子,对虚拟世界的运作好像没什么帮助。」
「那你肯定不知道几百年前的人类在真实世界,曾经做过一项模拟异星生活的实验,最后落个失败收场喔?原因无他,就是『预测』不到极细微生命在环境中运作的重要性,所以要用虚拟的方式创造『完整』的世界,『乱数』就不只是『乱数』;一草一露、一条短命却精緻的虫子,都能因为随机、意外而改变世界,你若不信,可以试试。」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
「哈,要我去当昆虫?不,谢囉,光是在这里就已经让我精神衰弱了,还要再当个让人可以随手捏死的虫?太浪费我时间。」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笑着问他:「精神衰弱?说来听听。」
男囚这时突然将音量放低说:「像我隔壁,」他手指向右边的监房:「那个人根本是来享受性刺激的,每晚被监管虐得哀哀叫,晚上被虐得越惨,隔天他的歌声就显得越愉快。」
「你不也别有用心?一个在真实世界衣食无虞、生活幸福美满的家庭主妇,还不是因为口袋够深,多买个囚犯的身份来这里体验被关的感觉?」
「哈哈,原来你已经知道我在真实世界的身份啦?本来想进来随便玩玩,但发现状况比我想像的还要难熬……」说着,男囚又指了指他左边的监房道:「至于这另外一边的傢伙,从早到晚吵着要上诉,一直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监管和典狱长要是教训他,他就绝食、撞墙、伤人……有一次还挑衅我,我索性和他打了一架,从此以后他就用粪便丢我……我向典狱长反映却遭到电击,搞得我想提前结束体验。」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不知不觉将拼图完成了一半,他嗤嗤笑着:「这世上果然没有比人类更任性的动物了。」
男囚道:「其实我觉得大部份的人类还是挺节制啦,只会在『十八禁』的『游乐场』里作奸犯科,因为一旦作牢,可就不是说想离开就能离开……。」这个嘴里说懊悔服刑,却又难掩希望体验刺激感的家庭主妇,露出骑虎难下的表情。
「所以你是活该啊,硬要在一般的『场景』体验,这下想走也走不了吧?」
男囚听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的话,伸了伸舌头苦笑。
这时,两幅各自有缺片的拼图,已经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拼凑完成,但虚拟世界没有动静。
这意味在真实世界里,那些向来恫吓对手的毁灭性武器,无法啟动。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这才发现,在这幅完成的白色拼图里,其中一片拼图表面有很像刮痕的笔跡,他挑出来细察,发现那是林墨潦草的签名。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脸色一沉,他意识到,这幅拼图已经被林墨的签名做出使用者的专属设定。
「那你现在想离开这里吗?」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拼图问。
「想啊,但这里不是『游乐场』,不能说走就走,这里的典狱长想趁火打劫,要我拿钱贿赂他才能离开,真他*的贱!」
「那就贿赂啊,状况还挺『真实』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嘴上陶侃,但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开什么玩笑!你不知道他提出的贿赂金有多高吗?我就算口袋再深,一旦同意,和作死没两样。」
「把你在真实世界的蓝宝石戒指卖掉,不就可以赎身?」
「连这你也知道?那可不行,戒指是我老公在我们结婚十週年送的,说什么也不能卖!」男囚激烈做着摇手的动作。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烧焦的味道,如同火药库爆炸的威力突现,监管房瞬间陷入火海,监守员逃开的同时,烈火已迅速往四周的牢房延烧,里头囚犯高喊的「救命」声,此起彼落。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将发烫的铁栏杆掰弯,形成一个侧身足以跨过的宽度,走出来。
男囚和关在附近的囚犯看了,纷纷跪地大喊:「哇~神蹟显灵啊!请把我救我出去吧!」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听了囚犯们对他崇拜式的请求之后,便走到他们的牢房前,将栏桿凹折,也让他们逃出来。
但是其他没表态这是「神蹟」的囚犯,他们再如何声嘶力竭地求救,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就是不伸出援手。
穿过一片凌虚飘摇的火海,浮现幕般寧静的美景;形状不一的雪花片自天而降,碎片式的星尘、大块岩质星之间时近时远,似是协同共舞,又併吞般聚合为一,如同沐浴在旷野的风,在波浪式的热浪中被炎烤着。
身穿僧袍的男子,赤脚来到正在喷发的火山熔岩高处,凝视另一侧随阳光幻化如极光的瀑布后,走向河谷。
放眼望去,自然生态有着不一致的紊乱,热带与寒带的植物并存,却不见任何一隻昆虫或动物。
这座河谷四周有大片蓊鬱的树林,植物根系又密又广,而且它们的动作很快,就像章鱼的触角,为了寻找地下水,可以迅速移动,一会儿就地深入找地下水,也像丈量距离的捲尺,瞬间拉长到遥远的绿洲去「喝」水。
这里的树木在光的调和下,看起来就像会摇晃似的,任何隐密不易察觉的腐木和石缝间,也蕴生许多吃了会导致幻觉的蕈菇。
男子的脚步停在一棵特别粗壮的树前,顺着垂下的粗藤往上爬,弓身进入树屋。
树屋内,幽微暗影之间,一隻虎斑猫蜷伏在屋内的夹层,四周空气中反射着光的金粉,地上有不规则、散落一地的苹果块,旁边还有竹籤筒。
那名身穿僧袍的男子正是魔术师,他向这些「术师」表明来意:「我需要各位帮忙。」
那一地的碎苹果和籤筒、猫、及空中发亮的金粉,立即变身成为不同的、穿着僧袍的「人」,他们分别是艺术村里的陶艺家、在街坊下棋的老人、操控魁儡偶的戏偶师、以及在地铁穿着长筒袜、绊倒妇人的男童。
这些「术师」和魔术师一同瞬移,来到附近的沙漠,围坐成圈。
包括魔术师在内,他们将点燃的白色蜡烛从衬衣里拿出来,用真实世界听到数码音质化的声音,默念祷词。
没多久,天空的乌云聚拢,水气瞬间饱和下起滂沱大雨。
然而,雨不是透明的,是会自体发出灿烂光芒的金针,凝入土中。术师围成圈的土,这时冒出的小苗疯狂抽芽,再迅速长成藤树,分枝不断壮大,又合成一棵巨大的紫藤树;成串爆发的紫藤花爆涨如瀑,就像为这群「术师」搭了一座巨大的天棚,继续扩张生长的范围。
紫藤树接收大量金色的雨,并且转化为串串编码,再片片飘落于乾旱的大地,拼凑出比照真实世界如池塘大小的立体地图。
金色的雨停了,「术师」们围成的咒圈消失,紫藤树也消失。
魔术师张开手,手面积瞬间扩张。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突然伸长,就像弹性无限的橡皮从监狱直接伸向「阳安」的「场景」,但其实只是切换「场景」。手变得巨大,将站在岸边的小桃一拍,像拍蚊子那样简单的打死了。
小桃瞬间消失,原本还在和她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林墨,吓得转身逃跑,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大手」就在即将抓住他的时候,魔术师的「大手」也「伸」过来了,抢先一步把林墨腾空抓起,放在这张巨大的「立体地图」上。
就像蚂蚁被高一层维度的力量任意摆放,林墨毫无抵抗的能力,他只能无助地对空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林墨全身轻盈得像没有重力地颠脚在「立体地图」上方,他再往下细察所处的标地,是个距离他真实世界居所约五百公里的海岸。
这时,曾在演唱会后台,为林墨带路的紫藤花再次凭空出现,并且告诉他:「银心就在地图上这个真实世界的位置。」
这花同时还夹带了林墨该到哪里搭车、如何搭车、转乘的所有通关密码,那和黑白猫曾经指引林墨在真实世界寻找银心的模式是一模一样。
但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这种能中断任何人在虚拟世界活动的权限很高,和曾经在不同场景会晤他的虎斑猫程式很像。
林墨在心中默问:「你是虎斑猫吗?」
花释放回答的资讯:「不,我是另一个『信使』。」
「手机」爆炸引起的火灾,在狂烧监狱三天三夜之后,妍秀再也联系不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成为飞鸟的她,在森林「场景」中,被树叶蔽体的猎人以吹箭射杀之后,再一次成为增添虚拟景色的翅虫,她躲避其他「用户」对她无情挥打、死去,只得重新再轮回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