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魔术师知道母亲在这片沙场落脚,他就开始在虚拟世界里到处「打工」,任何简单的杂活都干,只要是没锁定年龄的工作;当虫、当鸟、当令人害怕的蛇、或是讨喜的宠物,积沙成塔的赚到足以「贿赂」看守兵的钱,好占个最佳观看战场的位置,遥望母亲。
若不是孤儿院院长解释,魔术师原本以为母亲是因为热爱战争游戏而选择这里,否则他不会来和母亲相认。
「你母亲为你到残酷的战场上拼命,是希望你离开孤儿院独立之后,在真实世界里不至于过太苦。」孤儿院院长说。「她在『游乐场』承受的暴力越多,可以赚到的钱就越多。」
「你太天真了,这样就想要让她认出你?打仗是他们的工作,由不得分心。」洞口看守的兵对魔术师说。
魔术师不是没想过要去养护所找母亲,但在真实世界中,除了天然的资源,还有全瘫的病人,都是製造虚拟的企业「有形」的资產,所以一般人要进入养护所并不可能、也无法透过「脑际网路」搜寻到他们确切的位置。
虚拟的优化,连带提升真实世界的科技,林墨待在孤儿院的八年间,上线的标配已经从掛在「用户」鼻樑上的「萤幕」,改由「隐形眼镜」所取代;原本还处于迟钝的五感,也因为和眉间植入的个人晶片取得同步,知觉更加细腻;一个起鸡皮疙瘩的反应就提升到可以细分出十几种的差别。
孤儿院更配合企业的安排,让年满十岁的孩子使用「脑际网路」,学习用「分身」在虚拟中活动,将来好适应虚拟中的社会生活。
魔术师知道要在战场找出母亲,需要的权限该有多大,于是他决定成为安全系统的工程师。在脱离孤儿院独立之后,靠着母亲攒下来的钱继续进修、升等,多年后才如愿成为安全系统的高阶位工程师,也在真实的世界成家、为人父。
某天夜晚,窗外飘着瑞雪,穿着连身睡袍的魔术师正在蓄暖的浴室里,站在偌大的电子镜前,看着自己后脑勺,顺了顺刚剪过的深褐色头发,再将镜像切换到正面,拿起能瞬间软化细毛的「果冻布」,抹去鬍庛。
离开浴室,他走过温润平滑的木质地板,来到卧房。
踩过没有任何一根纤维,却能感受柔软的舒适地垫,自动感应式的鹅黄色小灯亮起,魔术师往云朵般舒服的软床躺上去。
还未入眠的妻子在他身旁翻了个身问道:「找到妈了吗?孩子们今天问我,很关心你找的进度呢。」
「战场上的兵身份都是机密,行动也不固定,他们的功能只有被杀死。一旦死亡,系统会将它们删除,再给予新的身份回到战场轮回;数不清的兵来来去去,『死亡名单』是否有误,不得而知,就算『退休』,用人工方式追踪那些兵真实的身份,难度仍然很高。」
魔术师猜想母亲是退休了,因为自从他登上安全系统工程师主管的大位之后,母亲的钱便再也没有匯入他的帐号。
他环视卧房镶着精緻花纹的美丽穹顶、可声控的衣柜和控温壁灯……眼前这间舒适的大房子,若不是母亲当初牺牲追求梦想,去战场受尽折磨,自己怎能撑过收入低廉的过渡期,成为製造虚拟企业的「安全系统」主管,享受这样舒适的生活?
「但是我找到母亲的『足跡』了。」魔术师说。
他用自创的「渔网」程式,逮到一个「突变」。
那是几个不仅砍筏上游的树木──破坏森林原始「生态码」,还经常「勒索」住在下游贫户的「山老鼠」。
用「渔网」逮「突变」的消息传开,他的工程师同事无不惊叹这种比起「钓鱼」更有效率的捕捉程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创新,从此便称他为魔术师──安全系统界的魔术师。
由于这个渔网程式相当出色,他的下属和同事纷纷复製来抓「突变」,并且透过关在鸽笼驯化后再放出来,还能「回收」,成为基本生物圈的一份子。
这时,魔术师在多如牛毛的照片和成长日记的影片当中,计算出母亲在网志里瀏览最多的「场景」。那是真实世界还没有完全复製到虚拟世界的年代,当时的自然景观尚且美好。而最符合的「场景」是有些许人潮、美食随处可得、充满艺术气息的浪漫河岸。银心曾在网志里面这样留言:「希望可以生活在那个时空中。」
正在虚拟办公室工作的魔术师转头,看着身旁被关在鸽笼、逐渐由人形转为鸽身的「突变」。他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利用鸽子不受各「场景」限制的特性,以俯瞰的视角,或许能比对出母亲退役后想待的地方。
于是他在鸽子的翅膀植入母亲的身份资料,供鸽子自行比对,直到鸽子停留在「阳安」,魔术师才循线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
但随意切换不同「场景」、拥有多重身分的「用户」何其多,过滤的进度相当缓慢,为了不让「塔城」发现自己做的事情,他以土法炼钢的方式进入该「场景」的「海关」,逐一清查入境者的资料。魔术师耐心地、决定就算用尽一生的时间,也要找到母亲,哪怕只能见上一面,只想确认母亲现在是否和他一样过得幸福,才能心安。
这时,曾经在大洪水中被魔术师救起的小桃来投靠他了。
「我知道你在抓那些滥砍滥伐的『山老鼠』,我愿意奉献一己之力帮助你!」小桃在大街上拦住魔术师。
「我已经有一堆下属在帮忙。」魔术师摇手,断然拒绝。
但是小桃并不放弃,不断表示自己可以无偿的帮助他,以报答救命之恩。
这反而让魔术师提高了防备心,他原本想再次拒绝,但想起为了找母亲,他的资安工作已经堆积如山,眼下确实需要有人分担一些工作,也就答应她的提议了。
由于不能确定小桃是否为「塔城」派来监视他的手脚,魔术师只有将自己曾经用过,如今已经不需要再使用的魔术道具分给她用。
终于,找寻母亲的进展有了突破。魔术师在某日下班的时候,原本想用「递问卷」的方式过滤「阳安」的过客,但就在那天艳红的夕照中,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见坐在河边画画的画家。那画家和母亲放在日志里面的照片一模一样;再核对「隐形眼镜」中显示的资料,名字都叫做银心。
二十岁的银心风华正盛,她坐在画架前面,眼盯着前方弯曲的河道,似乎正在思考下笔之处。
「你好,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有什么建议的景点可以逛吗?」魔术师弯下身问。为求谨慎,除了怕认错人,也怕突然认亲,会打乱母亲平静的生活,毕竟母亲可以在这么逼真的「场景」享受艺术生活,应该也有足够的钱在虚拟的世界中找失散的儿子,但她没有,这足以证明或许她想拋掉过去的一切,往后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如果魔术师冒然表明身份,反而增加她的困扰,那将多么无礼,而且残忍!
银心抬头,看了一眼这名整头紫发的翩翩少年,又把头转回画纸上,画出了天与河的分界线。
「我一直在这里画画,没办法告诉你哪里好玩。」银心说。
「我的同事都叫我魔术师,你呢?大名。」魔术师伸出手要和她握。
「银心。」
就在银心和魔术师握手之后,她突然间睁大眼,并站起身激动道:「我是你的亲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魔术师听了,泪水不听使唤的流下:「对不起……我无意打扰你……」
银心伸手抚摸魔术师的脸:「你是我的孩子,我『信息粒子』的延续。」
「我是……」魔术师为母亲会将血脉如此精确地以「信息粒子」形容出来,感到诧异,但他现在已经无法思考原因,寻亲多年的煎熬终于在这一刻统统宣洩出来。
待魔术师稍加平復心情后,才开始对母亲精神上的试探,便问道:「你知道你在真实世界的位置吗?」
「我原本在养护所,现在……我在『阳安』。」
魔术师担心的事发生了,养护所和「阳安」一个在真实、一个在虚拟,母亲这样的回答分明不正常,他不确定这是战争创伤导致,还是年纪过大,让脑子使不上力,所以空间感紊乱?
魔术师决定将这个话题打住,先做出一个能持续见面的约定:「以后,我常来陪您画画好吗?」
银心点头称「好」,然后转头,充满干劲的继续画图,从刚才动人的相认立刻抽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就当母亲是头脑不清吧,从此以后,魔术师在「关引」下了班之后,就切换到「塔城」创建的「阳安」河岸探望母亲。
真实世界不能相会,至少在虚拟世界还能延续彼此的情感。
而魔术师一方面陪伴母亲,却又时时将母亲当作自己的孩子般呵护。
据他观察,好几次,有不怀好意的人看到银心独自在河边画图,想骗她的画拿去卖,再不就是知道银心在虚拟和真实的长相相同,便贪图美色,想进一步邀约在真实世界发生肉体上的关係。虽然银心一概不理会,但是这样的骚扰还是让魔术师不甚心安。
只是这些意外还不是魔术师最烦恼的,陪伴母亲画图许久,他发现母亲仅是「想起来」自己有过孩子,对于曾经互动过的记忆彷彿没有。
「我陪她画画那么久了,然后呢?我还能做什么?」魔术师将心中的忧虑对妻子说。
温柔的妻子侧身在他身旁坐下,优雅地喝口茶之后,道:「就算是因为年纪大,脑子使不上劲,我觉得只要确定她过得幸福,你也尽到该尽的孝心就够了。」
魔术师听了,决定不再纠结与母亲过往的记忆,只要在自己心中弥补逝去的亲子时光便足矣。
于是魔术师继续一如往常地陪伴,他盘腿坐在银心身旁,望向波光鳞鳞的河面,眼睛被闪得有些张不开。
母亲要开始写生了,该是静下心来的时候。
一朵紫藤花落在魔术师紫色的头发上,他感到头上的异状,搔弄一下,花朵落在他腿上,魔术师轻轻拿起观察,若有所思。
这紫藤花捏在手里,还会有掐出汁液的感觉。他想到,自从来到「阳安」,总觉得这个「场景」中所有的物件都有着「瑕疵」性的「完美」,他头一次在虚拟里感觉到气味与光线、温度和尘埃等细节会產生交互作用的一体性;那无关乎程式运算强大与否,更像是某种自动生成的「感知」,做出超过人工智能预期的「表现」。
这时,几名黑衣人来到河岸,似乎在寻找目标。魔术师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关引」的人马,但想不到的是,他们竟是衝着母亲来。
「我们观察这个『场景』很久了,希望你可以到我们公司新设的『场景』画图,我们会给你丰厚的报酬。」这些「突变」说。
「我只想在这里,不会到任何地方。」银心坚定答道。
「你开个价,我们照办。」
「不是钱的问题,我喜欢『阳安』,想在这里永远待下去。」
其中一名黑衣人举起枪,几乎要贴上银心的眉心,道:「还是跟我们走吧。」
亮闪闪的河前面,「突变」预备射击的动作,就像被挖空的人形黑洞定格般,银心无惧地与之对视,同样动也不动。
这时,河面吹来一阵金沙,就像具腐蚀性的硫磺,朝那些「突变」撒去,他们痛得逃之夭夭。
魔术师问银心,那些「突变」为何来找她麻烦?
银心回道:「这些『关引』的『突变』,比起『塔城』率先知道我和『阳安』的关係,因为他们发现我每画一次『阳安』的景色,『阳安』就会变的更真实,所以想绑架我帮他们画图。」说着,用彩笔继续将画完成。
「为了赚更多钱,『塔城』要把河岸的建筑拆除换成赌场,但是当我不再为逐渐盖起来的大楼写生,他们发现『场景』开始失真,才发现我的能力……看着吧,未来,他们还会利用『突变』赶走所有的艺术家,逼我就范。」
银心连同画板举高,拿到魔术师面前,给他看个仔细。
「在其他『场景』放大任何物体,只会產生模糊的色块,不会看到更多细节,但我的画可以。」
银心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在画纸的表面,从近拉到远,就像使用古老手机,做出「放大」的动作。
原本一头雾水的魔术师这时眉头舒展,他看见了奇妙的景象:水彩画里不断在產生「新的东西」。
画纸上的顏料放大之后,就能看见纸面凹凸不平的纤维,再深入,可见纤维上面顏料的颗粒,在颗粒里面龟裂、分块,再深入,分块的顏料中又可见更小的生物、不知名的细菌、原子结构的碎片……它们毫不敷衍地在人类观察不到的地方,在属于他们的「维度」中,依然精緻地展现着自己。
然而这个看不见的「维度」事实上影响着「阳安」整个环境;无论是物件不甚完美的擦痕、气味与光线、湿度等等细节,都是由这些细微的组织自动生成、才会让人感觉身处在上一个维度的真实世界。
魔术师惊讶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用画图来稳固「场景」的逼真,这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魔术师心想,难道自己错认程式为母亲?
凭藉安全系统工程师的直觉,魔术师认为不能打草惊蛇,便决定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测试她。
「明明『突变』是程式,为什么却无法受你管控?」
这个疑问句,已经代表他认定了银心也是个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