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新世界(2 / 2)

    受害者的标签,已经成为比加害者更能束缚她的东西。

    不要再做被性侵的未成年少女了,不要沉没在伤口的泥淖,她还有自己的梦想和未来。

    她要活着长大,活到成年、中年、老年去完成自己的一生。

    女学生没有看恋童癖恐惧的眼神,她撤回脚,跳下花坛,转身向学校大门走去。

    在这个生死交接的日子,她是地球上最勇敢的生灵。

    仿佛为了奖励她的勇气,刘健夺在她背后坠落,顷刻砸死了康艺。

    听见宣告康艺死亡的巨响,女学生没有回头,她朝着太阳走出校门,一次都没有回头。

    从菜市场回来的姬清和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完全不知道校内出了什么事。

    保安室是空的,正方便她走进去。

    姬清和把刚从快递盒里拆出来的见义勇为锦旗,扔在监控台前。

    当地派出所寄给她的,旗子,给一个厨师有什么用?不如送头活牛呢。

    姬清和护着怀里易碎的鸡蛋往宿舍走,希望江魅在宿舍。

    最近江魅总是不见人……她替自己顶了妓女的骂名,姬清和心里不舒服,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多做好吃的给她。

    今天早上她又跑去哪了,有没有吃早饭?正好新学了茶叶蛋的做法,肯定比她天天吃的白煮蛋香多了,回宿舍就起锅吧。

    姬清和正想着,一个慌慌张张的保安撞上了她,怀里的蛋陡然碎了两颗。

    是刚从教务楼撞完门赶回来的齐忠良,他吓得浑身哆嗦道:“对不起!我错了!”

    行了天大的鞠躬礼,不知是为哪件事道歉。

    “没关系。”姬清和捧着半碎的蛋继续走,还剩四个蛋,不太吉利,不过正好够吃,江魅三个她一个。

    齐忠良跑进保安室,看见锦旗,天老爷!这所学校可算出件好人好事了,他赶紧把锦旗钉到主干道的荣誉展示栏。

    守成大学的校史里从此有了姬清和的名字。

    为了掩盖不光彩的二〇一七,姬清和勇救同学的事件将被大肆宣传,在这所大学留下侠女的名号。

    那是与她无关的后话。

    姬清和只做厨师,不做妓女也不做侠女,不要一切他人赐予的身份。

    她推开宿舍的门,看见面色苍白的金川。

    在不久的将来,跟随江魅回到20世纪的姬清和,将误入游行队伍,逃进一所女校,捡起最新刊印的《神州女报》。

    那个时候,她或许会实现金川的梦想,和无数先行者一起,亲历女性解放自己的历史。

    现在,她只是诧异地望着金川滚滚落下的泪水。

    “金川,怎么了?”

    “我想读江魅的作文。”

    “等她回来……”

    “她回不来了……清和,她杀人了!四个。”

    四个?戚如佐摁一下打火机,没点着火,再按一下。

    下属候在一旁,紧张地等她发话,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官会出手吗?江小姐毕竟是她赞助的学生。

    赞助,不是资助,长官惯用的说法,带有肯定和期望的意思。

    “那个侯什么……”戚如佐看着守成大学现场的照片,提起的却是另一桩事。

    “死了。”

    “嗯,登机吧。”戚如佐把平板递回给下属。

    “这次您不帮江小姐了?”下属有些好奇长官的心情。

    “一个美国人,一个资本家独子,两个副局级干部,你说怎么帮?”

    “长官,真奇怪,江小姐心里好像就没这些概念。”下属并不怕戚如佐。

    她是个当断则断的人,没断之前,总能给人平易近人的错觉。

    “您……您是在笑吗?”下属望着戚如佐的唇角惊讶道。

    戚如佐确实在笑。自己的眼光没错,只是可惜了,江魅的本事在太平年代没用。

    江家人真爱和她做对,刚刚收拾掉搅局的男人,她倒好,直接把牌桌掀了,谁都别玩了。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不坏,可惜不会再有了。

    戚如佐凝望舷窗下的云层,等她从南方回来,势必能成为守成大学的新校长,借此打入教育局,向更高处攀登。

    可是为什么,心头有一缕抹不去的怅然。

    她终将跟随江魅回到20世纪,知晓此地近代史中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的名字。

    那个身负骂名死于河水的女人,在现在的她眼里,恐怕不值一提,可到了那时,她或许会对旁人的身世多一些理解。

    机翼轰鸣过无缘的云层,云层之下,警笛终于在校门外响起。

    数名警员向着教务楼奔去,张春桃不在这个队列,她到底年纪大了,身体条件不支持这样疾跑。

    张春桃在家里抄着手,从厨房转到客厅,从客厅转到厨房,沉着脸一眼接一眼扫向儿媳。

    这个儿媳妇,眼珠子真不亮!

    “妈,您要点啥?”儿媳从案板前抬起头来。

    她可算发现自己有话要说了,张春桃别扭地哼一声。

    她想开个普法号,在社交软件上,感觉年轻人对这个挺感兴趣。

    通过江魅的事件,她发现队伍里的宣传教育工作做得很不到位,也许这是一个新窗口,退休后能展开事业第二春。

    听了婆婆的心事,女人有些难为道:“妈,我倒是会弄,这儿饺子皮还没擀呢。”

    “那对父子只长嘴没长手吗!”

    一个屋檐下的女人,总在提起男人的猏懒馋滑时最默契。

    两人相视一笑,遛去君子兰环抱的阳台上,儿媳在围裙上拍净手心的淀粉,接过婆婆的手机。

    她们身后的花坛里绿叶欣欣,而家庭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花坛。

    从包办婚姻的年代挖来的泥土实在陈腐,茶米油盐酱醋茶里,再淹数十年,难以长出我们期待的广袤原野,呈现惊心动魄的生命能量。

    平凡人的一生,又何必是原野?

    花坛没有原野的面积,却有积年累月的生活智慧。

    在这渐老的花坛里,长出一颗小小的野草,已经是值得称赞的新生。

    “你们小年轻来说说,我是讲干刑警时审过的拐卖犯好呢,还是干民警时抓过的皮条客好呢?

    ……我刚报到那年,都下班了,谁成想回家路上撞见一个扒手,在菜摊旁摸人家的皮夹子。

    我当时没带手铐哇,灵机一动,就抽了他的腰带,蹬上我的二八大杠就往警局开,他提着裤腰在后面那是边喊边追,边追边喊,吃了一嘴灰……”

    张春桃忽然听见叮叮当的脆响。

    “妈——妈!”

    “咋了?”

    “饺子快凉了。”儿媳把瓷盘往她脸前推。

    “那也别敲碗!”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写入史书,只有几个平凡人,切实可行的新生。

    小小的勇气带来小小的改变,即便微小,依然值得贺喜。

    带来这些改变的人,给予过很多爱的人,已经不能再说一句率真的“我爱你”了。

    她撑起微小的蛛脚,奔向森林,消失在21世纪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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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便条:

    《中国女报》,由秋瑾主编并任发行人。秋瑾就义后,女报与《女子世界》合并,更名《神州女报》。

    杨荫榆,中国近代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