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7年1月2日,方岐与苏若玉登记结婚。
他原本想把婚礼办得低调一点,但领导安排和另外两对新人一起举行,于是免不了俗礼铺张。组合舞台搭在黛赭区外的一片空草地上,本来也正要庆祝【墨菲斯】二代研发成功,因而几乎所有研究员都来了。方岐的父母亲、苏若玉的妈妈也来了。
风和日丽,落英缤纷,一切仿佛像带着花香的梦寐般完美。
然而当方岐单膝跪地念到:“……且看风云舒绻,黄叶覆地,你我此生相聚的缘由,不只于这段时空停留。”之时,苏若玉忍不住流泪。
方岐接着说:“亲爱的,我爱你,胜过一切。”而后快速为她戴上戒指,又立即转身将她抱离舞台,把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撇在身后。
他也哭了,因为他看到她碧绿的瞳仁旁,泪水遮盖不住的鲜红的血丝。不知何时,苏的眼疾加重,疲劳或哭泣时虹膜撕裂,如流血泪。他知道她最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摸样。
【墨菲斯】二代发售前两周,星海公司内部又进行了一次重要的人事变更。由于身体原因,王惠成不再担任董事长,周若眉接替,并继续兼任总经理,方岐被提拔为常务副总经理。没过多久,周若眉就将公司的内部管理几乎全权交付给了方岐,对他的各种提议也总是表示支持。
方岐主导后,积极听取商业人士意见,展开了多项改革。他向上级申请加拨300名科研人才进驻黛赭区,并重新规划了研发团队的组织结构。他常组织十六人组成员——但不包括王、周——一起聚餐,甚至外出旅游。另外,为降低【墨菲斯】生产成本,大量采用新型代替原料,并划定高低配置,区别价位销售,同时加大广告力度。
在顶住了内部的种种压力后,【墨菲斯】二代终于在2037年下半年口碑与销量全面超越apx系统。
2037年11月,方岐晋升,担任首席执行官。
当月,卓一然、严扩、诸葛双树、童秩迪被从核心小组中开除,周若眉与王惠成也不再于核心小组中留名。
情报泄露的途径仍然没有被完全阻断,为阻挠利日窃密,【墨菲斯】初代的全部设计资料及试验型号被销毁,其他机型及【墨菲斯】二代的机要档案被严密封存。并且,十人组还向【墨菲斯】三代中添加了大量垃圾代码、复杂的控制程序,精心调改了整个电路分布,以混淆视听。
在方岐的领导下,【墨菲斯】三代的体积结构再次大幅度优化,主要型号可安置在普通的家庭双人床上,甚至由消费者自行完成组装。2038年1月1日,【墨菲斯】三代全球首发,用户可以选择将中央处理器放在床头,每个处理器支持两个诊疗头盔,定制化的头盔与处理器均可拆分购买,但仍然不支持混用。定制的粗分类别在原先的“惯用左、右手者”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性别分类,调高了配置程序的效率和诊疗精度。与此同时,售价继续降低,单人最低配置费用仅需8万美元,直逼即将发售的apx2的预订价。
唯一的困扰是,3月份,群体性头痛的副作用再次显现,虽然规模不及当初,但个别患者的疼痛程度加重。
星海公司这次显得颇有底气,因为【墨菲斯】用户头痛的平均发生率为41%,而高配用户只占其中的18%;据保守统计,已售出的【apx2】系统用户副作用发生率三月份已突破72%,四月份更是升至88%。且截止到四月底,因罹患“西格蒙德综合症”导致猝死的人数已超过400,其中无一人接受过【墨菲斯】的诊疗,而有五人生前曾是【apx1】系统的用户。
实际上,在之前三代的实验测试中已经暴露出副作用的问题。但方岐与周若眉等人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全力以赴寻求解决方案,他们格外镇静,似乎早先预料到这一天。待到2038年下半年,【apx2】系统已几乎完全退出市场。
娶得一位智貌双全的妻子、带领【墨菲斯】团队横扫全球……在外人眼中,感情顺利,事业成功的方岐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完美偶像。
不过,年仅31岁的他此时却表现出罕见的低调与沉稳。
自出任首席执行官后,从不参加经济论坛,不在媒体面前曝光,公司内部的讲话如今也越来越少。虽然他总是对见到的每一个人微笑,但熟悉他的老朋友看得出那笑容的谷壑间显露的忧虑与不安。
两年后。
“刚刚三十三岁,除了两颗臼齿做过根管治疗,全身的机能都很正常。”有段时间他经常这样对自己说。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最近很容易感到疲累,鬓角突然长出的白发更是让人吃惊,仔细贴着镜子一看,胡茬中竟然也有泛白的迹象。
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轻松的假期,就是刚刚结束的青岛之旅。
……
吹拂着淡淡海腥味的沙滩上寂寥无人,他和苏若玉并排躺在一起。
自从方岐晋升,而自己离开一线研发岗位后,她就变得更加恬淡少语。
鲜白的浪涛连成数百米的矮墙匍匐没入沙滩,动听的流砂音在方岐耳边摩挲。他知道这片海洋亘古不变,这浪涛声的旋律也与亿万年前别无二致。他忍不住摘下太阳镜,眯着眼睛望向蔚蓝的天空和云朵,望向宇宙苍穹。他仿佛看到了,感受到了那缓缓转动的星海轮盘,那吞天吐地的伟岸力量浩无边际,不知要将人类的命途载往何方。
……
天色突然变得昏暗,方岐回过神来又感到轻微的头痛,于是打算再回卧室躺会儿。
经过客厅时,他说:“下雨了,把衣服收进来吧。”
她坐在沙发上,说:“不收。”
他眨眨眼:“要我去收吗?”
她说:“谁说下雨就一定要收衣服?”
他笑了:“下雨了,不收就淋湿了。”
她说:“就是要淋湿。”
他说:“淋湿做什么?”
她说:“我就是想单纯的把衣服淋湿。”
他于是只收走了自己的衣服。
其实她想站在雨中淋雨,可知道自己身子骨弱,不能折腾。
雨过天晴后,她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
摸摸小腹,摘下一件连衣裙,再慢慢取下眼镜,转身小心地搁在窗台上。她双手捧住湿漉漉的纱裙,脸颊贴在裙上,嘴唇贴在裙上,眼皮也贴在裙上,鼻翼微微地颤动,嗅闻初夏之阵雨接连泥草的味道。
第二天,方岐决定去看望一下卓一然。
卓一然坐在病床上,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方岐,喜形于色。她连忙捋平衣服,理理头发,抿着嘴微笑,挥手叫方岐过来坐下。
她化了妆,但方岐走近看时,发现眉毛掉了许多,像是被刀削去的只剩下半截,其余都是眉笔补的。
方岐知道自己这次露出的笑容会显得很假——他被吓到了,尽管一然想展现出最好的一面,但如今憔悴得“破了相”,她笑起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满脸皱纹——不过还好她似乎并没有很在意。
“你气色恢复得不错。”
“嘻嘻,谢谢。那个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你想吃啥,我们正好一起点一点。”
“嘻嘻,我猜到你要来,已经把饭给你准备好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还带了一个人来。”卓一然嘟嘟嘴。
方岐略吃了一惊,而后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撇。
“呃卓、卓老师您好,没关系的,我不怎么饿。”葛彩芽说。
“别叫我老师,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何况您也那么厉害。”
方岐对葛彩芽说:“坐吧,没事儿,我们就说说话。”又对卓一然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猜的呀。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特意让我妈买好了。你把那个柜子打开,对。”
方岐拉开床头的柜门,里面果真有一盒颇丰盛的饭菜,量很足还温热,看来真是为他准备的。
“都是给你准备的,我胃口不好,吃不下。”卓一然总是盯着方岐微笑,全然不将葛彩芽看在眼中。葛老老实实坐在旁边,也不怎么敢吭声。
方岐说:“你……每天应该要多吃点。”
“快吃吧,应该挺好吃的。”
方岐兀自尝了几筷子,又说;“来,你也吃点吧。”
可是卓一然望着方岐,似乎走了神,没回答,直到盒饭递到身边,才反应过来:“不,我真的不吃,怎么样,好吃吗?哎呀,还有一盒水果呐,快打开。”
方岐这才发现她后牙排上好像有个黑洞。“你的牙,是不是掉了一颗?”
卓一然的脸红了,瞪大眼睛望向那盒水果,“快打开,我想看着你吃。”
方岐看到她布满皱纹的额头,默默地打开盒盖,边吃边说:“嗯,好吃。”
“嘻嘻。我就记得,你总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吃水果。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笑着对我说,‘就喜欢一口肉一口面一口水果’。哈哈哈哈,我好想看你笑啊,你那时候笑得那么好看……可是为什么你已经很久没真正对我笑过了?”
葛彩芽瞪大眼睛,她看到方岐的眼圈红了,却不停地扒饭,越吃越快。
“如果我是男人,掉了一颗牙又怎么样?还有那么多颗呢。可我是女人,掉了一颗就很寒碜了,像个老太婆。我知道,你们都不肯再对我笑,是因为我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老成了老太婆!昨天那个护士还问我要不要重新种个牙,反正又不花我的钱。哈哈,我说不用他妈的再给国家添麻烦了,我也用不了几天了……”
“哧”方岐擤了擤鼻子,“别他妈的胡说八道了,我吃饱了,去趟洗手间。”
方岐去了好几分钟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