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圣城(2 / 2)

    走进村落,亚麻律听赵书记的助理跟大家讲解情况。这座村名为「同心园」,从最早的十户规模,经过六年发展到三千户。所有住户的住家格局、大小均採同一模组,前后都有一小块院子,种满鲜花,倒有点像美国电影里头的社区风貌。村里从迎接新生命的医院,促进人格发展的学校,到送别的殯仪馆和火葬场一应俱全。

    走了十多分鐘,亚麻律只看到一辆红旗轿车,不见任何一辆电动车。居民多採步行和自行车,在村里悠间踱步。

    亚麻律问王亮:「黄达知道有这么一座实验村吗?」

    「他知道,当他第一次跟我们接洽,我们就立刻按照他的计画和理论建构了这座村子,我们的进度慢慢超越他目前的研究成果,毕竟我们有大数据,他们没有。也因为我们的进展比较快,所以有很多问题是他们还没遇到,而我们先遇到的。」

    亚麻律知道大陆什么都能山寨,但能山寨到青出于蓝的地步,在这个人们重视结果胜于过程的时代,也许是最能快速提昇竞争力的一门学问。

    湖畔有一座种了数棵松树的公园。魏伦带赵书记等人走进公园,在公园中央有几张刻有象棋棋盘纹路的石桌,和供居民使用的石椅处休息。

    王亮带着亚麻律,刻意和眾人分开,在公园里头散步,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让我想起我的老家,走入南投深山才能体会的寧静。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满足。任何都会的汽油味、铜臭味、廉价的香水味,任何多馀的潮流与盲目崇拜都显得格格不入,应该被驱赶。当然,我对这个地方认识不多,可能看到的只是表象。」

    「小亚,理想就像大理石,需要经过现实的彫刻刀雕琢出真正感人的美丽。经过这几年的试验,黄达的理论有许多缺陷。首先,真正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依旧需要被隔离,无法与其他不同类型的患者组成家庭。这部份就像你们台湾龙发堂,把精神病严重程度不同的患者鍊在的作法雷同。精神病严重的患者极有可能伤害其他人,以获得最大的自我满足,除非他们能从社交上得到更大的满足。但我们试过,这太难了,该隔离的还是需要隔离。黄达的理论只适用部份人,有很多类型的人彼此具有差异性,但不具有互补性。说得夸张一点,一位杀人狂跟一位想自杀的人一起生活,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缺陷,早已有人指出了。」亚麻律说的是萧宇桐。

    「黄达是个过于理想化的学者,他的伙伴则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们把心思动到一般人身上,想进行正常人与被确诊的精神疾病患者共组家庭的试验。这个试验,我们评估对社会会有不良影响,当不同类型的人带着对彼此的误解活着,有时胜于认识过度深入带来的恐惧,我们不该高估常人的心理耐受度。善意的无知,对老百姓而言,不见得是祸啊!」

    「认识不能带来理解,理解不能带来关怀,为什么呢?」亚麻律想不通。

    王亮对亚麻律感到惋惜,他知道这不是亚麻律空凭理智所能触碰的世界,但他还是如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说:「这个世界很残酷,有时我们因为误解,先爱上了一个人,然后才发现他的缺陷。儘管理智告诉我们离开比较好,但我们的感情不允许我们的意志听从理智。相反地,为什么我们很难同情路边那些乞讨的人呢?他们比我们身边认识的人都悲惨,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缺了双腿、有的双眼失明、有的全家流落街头。但因为我们在爱他们之前,认识了他们,所以理智走在感情前面,让理智先做了决定。」

    「既然如此,这个村子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很简单,帮助有缺陷的人学习互相照顾,创造一个他们有可能爱上对方的环境。这里的爱包括爱情、友情跟亲情。没有爱,光靠理智做判断的结合是不可靠的。但感情这玩意儿,只能从旁辅导。小亚,强摘的瓜不甜。」

    「我想,这才是黄达的理论最大的缺陷吧?当我们透过专家以公式来选择家庭成员的组合,但我们却无法从中了解他们是否能爱上对方。以这个前提来看,汪家这个个案到底成功,还是失败,现在也说不准了。如果他们之间维持的和谐关係是因为他们各取所需,是一个利己的合作关係,这个关係一旦遭遇考验,每个个体又只考量自己的利益,随时会分崩离析。」

    「小亚真不错,你比我教的九零后更懂文革带给后人的教训。」

    「还有很多研究可以进行,也许我们能从中发现适合现代中国的劳改营呢,哈哈哈!」

    「回想这半年,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台湾的时候,没有什么人在乎我,来到中国倒是时时刻刻有人关心我,担心断了我的行踪。」亚麻旅自我调侃,他糊涂的扮演黄达的棋子而不自知。

    「生活有很多不得已之处。」王亮继续装老实,和亚麻律谈起人生哲理。

    「请问教授,住在这里的居民,他们是不得已,还是有选择的呢?」

    「有些是自愿者,有些则是被强制送来接受治疗的重症者。」

    「我发现越来越难以对黄达的研究做出一个清晰明瞭的判断。」

    「失落吗,对于发现自己原来有不够理智的一面,变得对自己不熟悉了?心理研究的自我觉察很重要,你现在经歷的,也是老师过去曾经歷的。」

    「我很难形容心中的感觉,也许有些事情不是当前医学能完全解释的。可能我的大脑以为已经死透的部份,还未完全死透。可能影响我们思想的不全靠大脑,而是灵魂。即使我的大脑坏了,只要我的灵魂还在,我还有可能感受到情感和爱。」

    王亮和亚麻律开始间话家常,就像他们只是普通师生,没有需要执行的祕密任务,没有攸关性命的利益衝突,他们走在一座再寻常也不过的中国小镇。亚麻律不自觉的放下戒心,走入王亮铺设的陷阱

    「留下来吧!小亚,这里适合你。」王亮停下步伐,对亚麻律提出邀请。

    「你是要我留下来做研究?」

    「有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加入团队,我求之不得。」

    「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机会?」

    「哈哈!因为你读书会带的不错。」

    亚麻律觉得王亮在开玩笑,他辈子从未如此渴望一个玩笑能成真。

    「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你只好继续苦行,把所有的罪揽在自己身上,直到黄达的人找到你,把你干掉。但你的牺牲所能换来的,只是片刻的寧静,黄达和他的伙伴不会停止他们的计画,还会有更多人牵扯进实验,直到他们得到满足。但我想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人不可能真正满足,人只会要得更多。」

    亚麻律知道王亮说的对,很对。可是他的理智不听话了,意志的喜好变了。亚麻律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他想听来自心,或者来自情感的声音,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我本不想说的,亚麻律。你的朋友们因为你,正在受苦。」王亮把他得到的情资告诉亚麻律,关于郑紫和善澄在亚麻律失踪后,被黄达的人抓进徐曼在上海经营的疗养院,成了人质。

    「我管不了其他人,我只在乎我的朋友们。是不是只要我消失了,他们就能得到自由?」亚麻律有些激动,这是王亮想要的,引导亚麻律更加厌恶黄达,刺激他做出更激烈的行动。

    「这是我和黄达谈好的条件,你倒下,他们走。但其他人怎么办?以后还是会有无辜的人可能捲入实验。」

    「这不就是你们这些拥权者该管的吗?你们才是有能力阻止黄达的人!」

    「很遗憾,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立场相同,上头有人觉得黄达的研究还有利用价值,短期之内没有任何事情会改变。」

    「一切都是围绕利益展开的算计吗?」

    「这就是政治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别看我们好像跟日本成天过不去,九零年我们中日还曾大和解,两国青年在一起抱头痛哭,说要当朋友。现在嘛!日本又成中国人心中首要敌人了。以后会怎么样,谁知道。」

    亚麻律知道王亮之所以对他说得特别实在,就是要让他死心。现实生活不是英雄电影,一个人不可能对抗国家机器。

    他紧握拳头,指甲刺破掌心,他处于前所未有的情绪中,有座火山好像要在胸口喷发的感受让亚麻律乱了方寸,「这是愤怒吗?我怎么可能感受得到愤怒,太奇怪了,这不像我。」

    「我的额头……额头好痛!」在不可预期的失控来临前,亚麻律闭上双眼,让流动的思绪和纷乱的想法在黑暗中得到重新梳理的空间。

    穆林不知何时,如影子般潜伏在亚麻律身后,他手持麻醉枪,准星正对亚麻律的身躯。

    枯黄的叶子,落在王亮和亚麻律的脚边。

    王亮对穆林使了一个眼色。

    亚麻律的双眼还是紧闭着,他的思绪空了,无声无息的倒在那片随风摇曳的青葱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