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玲凌看出她的拘谨,就随意拉些家常:“姐姐,你也是蓉城人吗?”
唐绵点了点头,说:“土生土长的。”
“我两个祖祖也是从蓉城来的台湾。那,姐姐你之前来过台湾吗?你怎么和我小舅舅认识的啊——”
话音还没落下,唐绵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小玩偶就砸到女孩身上。
唐绵转头,就看到表姐端着炸好的酥肉,假装恼怒走过来:“没大没小的!什么姐姐?这是你小舅妈!别给我乱在那里叫!”
唐绵汗颜,因为黎靖炜辈分高,她也跟着被叫“老”了些。
玲凌假装揉了揉肩膀:“嗷,好的妈妈——你下次轻点,我很痛的欸。”
“痛才长记性!去带弟弟妹妹洗手,快点!”表姐说完,神色一转,笑眯眯将酥肉递给唐绵:“奶奶刚教我爸炸的,趁热快尝尝。”
6点准时开餐,这餐饭吃了接近叁个小时,没有冷场过一分钟。
黎靖炜的两个表姐一个做媒体,一个做公关,都是活络气氛的高手,但这份“活络”,表现得并不刻意,包括他们每个人对唐绵的亲切与爱护,也是如此。
唐绵原先其实有点尴尬,尤其是在黎靖炜的小舅舅,也就是自己的第一个老板,边用围裙擦着手,边从厨房出来,打趣着让她尝尝今天的凉拌鸡正不正宗的时候。
伦敦的那些日子与画面,不可避免地会重踏进她的心房,可以说是历历在目。
快九十岁的外婆听说唐绵挺喜欢玉兰片炖鸡和砂锅鱼,托人从南部带了土鸡和鲜鲫鱼上来,带上老花眼镜、系上围裙准备了整整两天。今天一大早,又硬是要和保姆一起到市场去采购最新鲜的蔬菜。
而外公晓得唐绵对眷村文化感兴趣,在从新加坡赶回来的姨妈的陪同下专门去国宅拿回了些具有纪念意义的小图章。
“你们弄得这么隆重,别把唐绵吓到了,我们就回来吃个饭,一家人简单些。”黎靖炜点上一支香烟,再恭敬地递给外公。
“不行哈!回都回来了,必须住两天。”老辈子非要黎靖炜表态之后再接过,说的是标准的蓉城话。
唐绵想到刚才在客厅老人家拉住自己摆得那些闲龙门阵,瞬间红了眼眶。 不想“出丑”,她抿了口果汁,甜甜的味道从舌尖直抵心头,也缓解了情绪起伏。
两桌挨得近,主桌除了外公外婆,还有叁个舅舅一个姨妈,还有他们两个以及同辈的几个表哥表姐。
听着他们聊天,唐绵忽然就想起去年在宿舍看黎靖炜在南城某派出所被记者拦住时的回答,自己当时心里的小九九——
他的国语带点口音,但比香港那个圈子里的大多数人要说得好不少,是有原因的。
还有就是,黎靖炜的烟瘾大并不奇怪,因为黎家从上到下,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是烟民。
男人吃饭,总是少不了烟酒,何况现在小孩子在客厅那边自己玩自己的,而饭桌上男人居多,说到高兴处时说话声也跟着放大,不时还会有人冒泡神剧出来,逗得大家哈哈笑,欢乐不断。
相较于聊得起劲的表哥表姐和载歌载舞、搞笑作怪的几个表侄,黎靖炜就显得安静许多。
他往后靠着椅子,手里挟着根烟,话题讲到他时,他会露出笑意或简单地答上一两句。
“绵绵——”
唐绵正要答应过来叫她的玲凌一起去打麻将,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转身,是坐在桌对面的姨妈。
这位跟季老青梅竹马的姨妈,早年间远嫁新加坡,丈夫前两年也走了,现在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
已经上了些年纪,不过保养得当,用风华绝代、雍容华贵这种词来形容她,绝对不为过。
唐绵从一进门就觉得她眼熟,但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
她之前还害怕因为师母的关系,可能会觉得尴尬,结果完全没有。
“有些事很多年没提过,也没有再提的必要。但既然小炜愿意让我们大家认识,我们有缘分,变成真正的一家人,有些过往,不应该被永远埋在地下,不见天日。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一辈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很多话都不会说,那就只有我这个做大姐的、做姨妈的,我来讲——”
她看到唐绵因为自己的话,重新坐正,也一边说,一边放下了筷子。
唐绵的视线,从她因动作露出的名贵翡翠镯子,转移到她的脸上。
“小炜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妹,她不在台北,她的身体状况,我想你们去温哥华也已经看到过了,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成了黎家的禁忌话题,没有人愿意去提——岁月若能重头,我不知道小妹还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跟着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就去了香港……出了事碰到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孩又装疯卖傻那么多年,最后假的都冥冥中都变成真的,小炜和灿儿都这么大了,但时间似乎治疗不了我们大家心中的伤痛——到了今天,不管是怪谁,到底是谁的错,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就是她没有办法再这样再来回奔波……况且,就算她赶回来,也已经不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而欢聚。想想是悲凉的,这样的好日子,她体会不了……”
唐绵望向说着说着哽咽的姨妈,不知该如何接话。
餐厅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安静氛围,与客厅那边小朋友的嬉笑打闹形成鲜明对比。
常年住在西雅图的二舅舅见大家全部沉默,连忙起身走过去半弯腰揽住姨妈的肩膀,说道:“姐,我回台北前才去看了小妹,她挺好的。小炜给她安排的房子,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又舒服又漂亮。今天这种日子不说这些,一大家人天南海北的,聚在一起一次不容易,道理我想小炜和绵绵都明白,绵绵是个好女孩,很多话我们不说,她心里清楚得很。人生就像是醇酒,有时浓烈,有时薄,过去的事尽管滴滴在心头,但确实不能够再改变……日子还要继续过,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小妹虽然表达不出来,但她都懂的,我想也能理解大家。”
小舅舅也附和:“人家《报告班长》里面说了:合理的要求是锻炼,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炼。老天爷赋予大家痛苦、快乐、悲伤、欢乐,都是一样的,都是大家必经的旅程,并没特别的苛待谁。至于对小炜、灿儿的那些要求,既有锻炼也有磨炼,所以合理与不合理,如今来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舅舅看了眼都沉默的大家,缓缓开腔:“以前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谁能为世间的是非,恩怨分分明明,谁能面对创伤以后,完美地作个决定,太多的悲剧,都是我们自己负自己,何必再说明,负心是我还是你……’,很多事,过了就让它过吧。”
姨妈没回应,拿纸巾擦了擦眼角,没看大家,低头继续道:“作为眷村第二代,七十六年年底跟着爸爸妈妈回大陆探亲,说实在话,除了对那种大人口中的人事物、课本当中描述的种种有感触之外,对那些从未见过的亲人我不明白父母为何哭成那样,直到第二年的夏初,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分,我们在香港把小妹找到的那一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炜和灿儿,那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血脉是断不了的,不管见没见过,那种亲人之间的久别重逢,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我们家五姊妹,就我和小妹两个女孩,虽然年龄差了些,但她从小最粘我、跟我感情最好。年轻时,我在清泉岗的美军俱乐部驻唱,那时候她才在读国中,胆子可大了,每个礼拜都下台中来看我,给我带你们外婆做的菜。我也带她到外面玩,她很活泼,很受欢迎,我的朋友都很喜欢她……如果不是后来我,我那么叛逆,她不会在读书时担忧钱的问题——这怪我……”
话到这里,姨妈平静了些,反倒是外婆那边和隔壁桌有了啜泣声。
“是不该在这种日子说这些,”姨妈吸吸鼻子,“但我想,如果今天小妹在,她的心,一定跟我一样,跟所有人一样,非常喜欢你,绵绵——我一辈子无儿无女,但我都把我弟弟妹妹的小孩都当作自己亲生小孩那样对待,我相当开心小炜能够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孩。我明白感情是双方的,我不会只要求你要如何对小炜好,那样不公平,我也不会说什么面子话‘小炜欺负你了,你回来告诉我,我来教训他’,都不会,经营一段感情,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也听你小舅舅说了,你们认识好些年了,既然双方在犹豫与彷徨过后都选择了对方,走到今天,肯定不算容易,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一定要更加珍惜这份缘分,互相体谅,互相包容,遇到问题,一起去面对……”
眼泪无声地划过唐绵的脸颊,她不自觉地抬手抹掉,不知何时,另一只手已经被黎靖炜不着痕迹地攥住,搭在他的腿上。
有些糙,但很温暖。
此时此刻,唐绵的心,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形容。
时光流逝,很多东西不敢再提起,但却无法逃避。 风依旧在,雨依旧在,思念与怀念依旧在……
离饭厅不远的阳台的推拉门未关,窗帘被撩动,就像是那绵绵如丝的记忆,在微微清风中,荡过匆匆岁月。
第二天大家一起,包括外公外婆,几辆车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忠孝东路四段的吴抄手。
那是黎家人最爱的餐厅,一家既正宗,又创新的四川老菜馆。
从民国四十年开到现在,黎家第一代、第二代、第叁代,没有人不爱。
唐绵这位地地道道的蓉城人,吃过之后,也连连称赞。
下午,黎靖炜和唐绵穿梭在台北的大街小巷,呼吸着不同于香港与蓉城的气息,她又买了好几张自己喜欢的碟片。
黎靖炜也挑了一张黑胶,是苏芮的《牵手》,他说自己很喜欢这首歌。
唐绵除了自己比较熟悉的,因为几位舅舅的原因,还选了姜育恒于1997年发表的——《两个永恒》。
他那款款深情的声音,如同陈年佳酿,柔中带劲,醇美绵长,加上重新编曲,让这张翻唱辑,有了属于自己的味道。
后来有一天,唐绵在家里反复听这张唱片,久到黎靖炜问她:“十首歌,哪一首听出感悟,要写本小说吗?”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对啊!当岁月路上又不能往回走,不能够让那些曾经的梦飘来飘去,总该给他们、给往事,一个停泊的口岸——毕竟我们的路,还漫长……”
黎靖炜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好。
离开台北前,唐绵约了andy,自己给她带了点儿香港的海产送过去。
自己这位台湾朋友看到和唐绵十指紧扣的黎靖炜的时候,下巴都惊掉了,直说——
,这不是你画里面的人吗?,我的天,你……你,你这叫什么?阿芳知道了都要替你感动流泪!呜呜呜……
回香港前,外婆和姨妈把唐绵拉到角落里,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红包,见唐绵要还,姨妈忙握着她的手道:“你清楚蓉城的习俗,必须收下——月底刘若英的演唱会门票,我托朋友拿到了,如果小炜没时间来,你给我打电话,我到机场接你。”
在道别的时候,外婆握着唐绵的手,用蓉城话再叁交代:“随时回台北,不过下次回来不准再给我们买那么多东西了哈。”
“好。外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下次我还想吃你做的砂锅鱼。”说着,唐绵还主动张开手臂抱了抱老太太。
老太太不停地说“好”。
回到香港后,一个没有忙碌而有点儿悠闲的夜晚。
唐绵坐在九龙塘的书房里,用许久未用的钢笔,在台北成都路27巷9弄一家小店内新买的笔记本上写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台北黎家人,我总是会想到张大春在《聆听父亲》里所说的那句话:
“这两代的中国人背负着一部大历史,在炮声和弹孔的缝隙间存活下来。若非骄傲地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勇敢,即是骄傲地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懦弱,前者教人如何伟大,后者则教人如何渺小。我们张家门儿属于后者。如果说有“大时代”这种东西弥天漫地覆压而来,我们张家门儿祖宗的德行便是把头垂得低一些、再低一些,有如躲过一片掠顶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