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野泥看着那个与年少时只保留了大致五官轮廓,体型和气质差距甚远的人。
想了好一会儿,“杨宇。”
“上次你来医院的时候,我听他们说你跟医院达成了协议。还没来得及见你一面,你就已经回去了。”
欧野泥不知道从前自己的这位好友,后来又与她形同陌路的同学为什么今天要特意来看望她。
杨宇已经主动的报明了来意,“是元里老师听说你在这里学习,让我过来的请你一同吃个饭,叙叙旧。”
欧野泥默了一默,“她还好吗?”
“元里老师身子还健朗,还新招了许多学生。”
“自从你离开后的第四年,元里老师有一次来我的科室视察。当看到我的时候,她想起了我和你是同一时间被她点进倍江医院的。”
见他近况平庸,元里心中大为不忍,想办法把他调到了自己的科室,让他当自己的助手,也许是心里隐隐在他的身上投射了对欧野泥的弥补。
“她常常在我的面前念叨,在你之前她有过很多的学生,在你之后她也有很多的学生。但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你这样聪明,有领悟力,也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决绝,不留余地。”
其他的孩子听话是听话的,老实是老实的,身上始终缺少了一些欧野泥所具有的东西。
那种天然的野性和鲜活,再也没有人见过第二次。
作为一个看着欧野泥成长的老师,元里的心中不可谓不遗憾和惋惜。
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番心理颇白和历程,都会忍不住感动得泪盈眶眶。
欧野泥也不是铁石心肠,当然会有相似的感觉。
“她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老师,就像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在她眼里,我只是她无数个孩子当中,最优秀最难忘的那一个,这份感情实在太不对等。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
也许元里仅是没能够再遇上同样的学生,才会思念至今,欧野泥摇摇头,“请你回去转告元里老师,今天是我学习的最后一天,我会离开倍江市,饭就不同她一起吃了。祝她身体安好,平安顺遂。”
杨宇听到欧野泥的行程安排,知道他们这一别,恐怕今后不知何年何月再见面了。
万千情绪在他的心中澎湃激荡,终于冲破了他的心理隔阂,让他将心中压抑已久的秘密吐了出来。
“对不起,欧野泥。”
欧野泥看着他,“什么对不起?”
“我……”杨宇攥紧了拳头,“当初是我在网上透露了你的个人信息,导致你遭到了网络暴力。”
欧野泥怔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杨宇后退了几步,直面当时心灵肮脏的自己,“因为我那个时候真的很恨你。”
“为什么恨我?”欧野泥不觉茫然若失,“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叱咤风云,功炳千秋的人物。也有数之不尽游戏人间,鲜花美酒,巡回各地飞行的富豪。为什么你不憎恨拥有一切的他们,反倒对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咬死不放?”
“你不懂吗,他们光耀夺目,对历史进程推波助澜,那是他们的事。我如尘埃高高仰望遥不可及的神明,那些对我来说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他们再奢靡,再后浪,再意气风发,又与我何干?”
“而你,却是活生生存在我命运中的人,同我一起学习,一起找工作,一起进入这个等级分明、任人拿捏的世界,开始枯燥无味的后半生。”
“我已经认命了,觉得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注定只是社会发展的炮灰,历史洪流中的蝼蚁,人类基因库中可有可无的复制品。”
杨宇语声哽咽,“但你为什么就要试图逃脱自己的命运,向这一切说不?”
“因为……”欧野泥的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我有着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你向往自由,难道我就不会渴望这种人类本能拥有的东西吗?”死灰复燃的光从杨宇的眼中一闪而逝,“明明从一开始,我和你一样啊。”
“看着你披荆斩棘也要往前走,做成了我最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奔赴了我也想要的那种未来……”
嫉妒之火舔舐着他的心,因为没有勇气跟她一样鱼死网破,所以阴暗地选择了想要将努力上岸的那个人再度拖入淤泥。
这样,没有人会再提醒他的怯懦和失败,他们就又是一样的人了。
“的确,你做的这些我不会原谅,”就算时隔已久,在听到这些过去的真相时,欧野泥胸膛中仍然翻跃着沸腾的情绪,“但是时光已经过去了。”
这些事情对她摧残最大的并不是金钱和肉体,而是精神世界,“最多是你提前让我见识到了社会的恶意。”
“不是这样的,”杨宇却突然出口否认,“这个社会并不全是恶意。那个时候医院在舆论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如果当时提起诉讼,法院很可能会根据风向判决你赔偿一笔巨款的。”
欧野泥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全局,却又被拖入迷雾中,“那么他们后来为什么又没有那样做?”
在五千条的评论当中,有3000条都是对她的指责谩骂。还有1000条站在道德的角度上认为她应该被索赔,剩下不到1000条建议站在公正的角度上看待这个问题。
“当时有懂公关的人向医院领导建议,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的网友对你持中立态度,但是这些人才是生活当中真正很少与人争吵的高知识分子,也是医院潜在的人才库和基本盘。如果医院一定要对你赶尽杀绝,那么变相地会对自己做一次负面宣传,反而会导致接下来长期的一蹶不振。”
欧野泥不禁笑了,所以看起来孤立无援的她实际上是靠着这1000位网友的默默支持,走向了最终的光明之路。
“那么杨宇,你现在还想要离开倍江医院吗?”欧野泥心想他们当年第一次签下的合同应该已经到期了,“如果你有意向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介绍其他更好的工作。”
杨宇摇头拒绝了,他的笑容中甚至带着几分自嘲与凄惨。
“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不甘,时间久了,我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泥潭环境。我认清了自己的局限,可能终其一生,我也再没有跳出池塘的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