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群(1 / 2)

没有亚麻律在的校园,对章秀华来说,显得过度平和,就像在会打呼的老伴儿身边睡了一辈子的妻子,突然拥有安静的晚上,反倒不自在。

    坐在研究室里头,章秀华怎么也读不下眼前的书,她想起亚麻律那张面无表情,对生活也颇为漠然的行为,本来不太注意的细节,纷纷映入眼帘。

    「我是怎么了?」章秀华对自己无法专注学习,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博士生研究室的格局,其实就是一间大办公室,每位研究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办公桌椅,成ㄇ字型排列。彼此的背影相对,但研究室中间,有系上提供的茶几和几张凳子,供研究生们读书之馀互相交流使用。

    三位同学正在讨论前一晚在电视上看到,黄达教授上的谈话性节目,对黄达教授的看法,分别提出自己的意见。

    章秀华也看了那个节目,她对节目内容没有太多想法。衝突论等教育社会学的理论,大学到研究所不知读了多少,但她并不怎么能够融入那些理论之中。章秀华想,这大概跟自己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关,爸爸在她出生前已经是银行襄理,如今怎么也是个中高阶主管。妈妈是一位届龄退休的高中老师,从小对她的教育特别费心。细数成长歷程,从来不需要为钱操心,想出国旅行、游学,家里也都能提供支持。以前参加社团,前进偏乡进行一个暑假的服务,但那些孩子留下的,都只是一些让自己感动,却不知道对孩子来说是否真能带来帮助的记忆。

    拿起放在檯灯旁边的手机,章秀华看了一下skype,早上发给亚麻律的信息。亚麻律很少回应章秀华的信息,尤其在离开台湾之后。

    「学长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去华夏师大真的有好好学习吗?」章秀华心底萌生许多疑问,而最大的疑问,就是黄达教授和亚麻律之间何时成了指导与被指导的关係。那篇亚麻律掛了第三作者的文章也引起她的注意,她知道教育心理学是亚麻律的弱项,也从没听说亚麻律参与黄达教授的研究计画。可是章秀华纵使满肚子疑惑,她也不敢造次,找教授问明白。

    章秀华只能等待,等待亚麻律偶尔透过翻墙软体,好在许多网站被封锁的大陆,偶尔更新脸书状态,以及他不知何时才会一时兴起回应的讯息。

    为了转换心情,章秀华走出学院大楼,想出去透透气。

    她坐在校园里头那棵建校之初便存在的老榕树底下,静静看着田径场上不住绕圈的慢跑者。

    章秀华的指导教授是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取得博士学位的女教授白玛,被视为系上中生代教授中流砥柱,系主任深怕她被台大等校挖角,毕竟私立大学给的薪水虽高,国立大学提供给教职员的终身俸更具诱惑。白玛刚结束一门大学部的课,回所上途中见章秀华坐在树下愁眉不展,走到她身边唤了声:「秀华。」

    「教授。」章秀华整个人站起来。

    白玛示意要章秀华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她身边说:「我们一个礼拜没见了吧!都还好吗?」

    「还好。」

    「你的研究有什么进展了吗?」

    「我最近读了教授提到的美国心理协会几篇关于灵性諮商的论文,引发我对哲学中灵魂论的疑惑,有点动摇我本来物理主义的立场。不过我还没有一个足够充分的认识,请教授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慢慢来,你才博士一年级,有很多时间去建构你的基础知识。」

    「可是我没有教授那颗天才一般的头脑呀!」

    「我不是什么天才,我也是靠努力才有今天。」

    章秀华喜欢白玛,尤其是她的谦逊,而且白玛的谦逊给人一种实在,而非做作的态度。

    「你之前提到那位读哲学的学长呢,还有联系吗?我听说他去了上海交换学生是吧?」

    章秀华没想到老师会跟自己聊到亚麻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白玛也喜欢章秀华,章秀华是一个藏不住心底话,特别单纯的一个孩子,她的心清澈的宛如水晶。但白玛有时也担心,这么一颗纯粹的心,很容易就被五顏六色,乃至污秽不堪的社会给粉碎。她约略猜得出章秀华对亚麻律有一点不同其他所上同儕的情愫,而这反而是章秀华自己弄不明白的。

    「老师也知道他去了上海啊!一年的时间不短,希望学长能有所收穫。」

    「黄达教授也真有趣,他挺喜欢派学生去上海交流的呢!」

    「喜欢?」

    「是啊!我记得是前年,博士班有一位黄达的指导生也是去上海交流,结果一去就没回来,听说他好像跑去大陆读书了。」

    「那位学长叫什么名字呢?」

    「这……这我得想想,好像姓萧。因为我是前年来这个学校,刚好跟这位学生错过,详细的你可能要去问助教。」白玛有点后悔之前回答的太轻率,特别是「一去不回」那句,章秀华听了之后,整个人彷彿蒙上一层灰。

    然而,白玛小看了章秀华的坚毅。她也许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但她决定要走的路,绝对不会轻易修改路径。章秀华默默展开她的寒假计画,去上海找亚麻律。

    章秀华掛在亚麻律身上的烦恼,亚麻律没有丝毫感觉。

    亚麻律的生活,离不开咖啡与酒精,有时他觉得自己有这两样东西就能活下去。

    大学的时候,亚麻律曾经大病一场,他喝了一杯麦当劳的美式咖啡,整个人很快的陷入重度晕眩,他不得已,倒在一处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清醒。

    后来他被晕眩症足足折磨了两年,时好时坏。直到他去法国找学长,天天和学长出入各种咖啡店,他因为咖啡引起的晕眩症,就这么不药而癒。

    可是咖啡对亚麻律来说就像开水,起不了任何提神的作用,唯独喝到品质不佳的咖啡,会偶尔引发他的心悸和轻微晕眩。

    至于酒,亚麻律是爱酒的。酒是他类比人类情感和个性最好的饮料,特别是葡萄酒,用同一种水果,竟然能够创造出千变万化的滋味。亚麻律喜欢对人的形容词来描述它们。

    有的酒初尝愤怒而焦躁,但在时间的柔化中,却转为值得倚赖的坚毅。有的酒刚开始如温柔佳人,但那只是认识之初,后韵中带来的更多是令人悲伤的冷冽。但亚麻律没有什么钱,他没喝过多少好酒。

    酒精的作用,会让他觉得自己变得有感情一点,他也知道那可能只是错觉,酒精使人变得猖狂,行为大胆。但猖狂不等于有感情,大胆也只是一种鲁莽,而不是对他人情感的理解与表达。然而,即使只是错觉也好,一个人的错觉,能带来多少损失呢!

    等待学期开始的每一天,亚麻律每天带着个案的资料,以及自己的书,到不同的咖啡店进行研究,同时寻找一间适合长期窝居的咖啡店。

    连续试了七、八间,亚麻律终于在水城路一带,有许多日本人居住的区域,找到一间日本人经营的咖啡店「峰」。这间咖啡店没有禁烟,离喧嚣的大马路也有一段距离。亚麻律自己不抽烟,但他也不介意别人抽烟,某种程度他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中,烟雾成为他不需要刻意摆出某种表情的保护罩。还有周遭多为客人,用他听不懂的日语交谈,也让他不至于因为环境而分心。

    第三次造访「峰」的这天,于无法理解的话语声和烟雾夹杂的空气中,倒是出现两个让他有点在意的东西。

    善澄,她苍白的像是从来没有吸吮过足够的营养,但若直视她的双眸,又会被那闪现于无力之中黑溜溜,如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的目光吸引。她的视线所及,不抗拒,也不相迎,就像没有焦点,只是看着。

    她坐在「峰」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这里抽烟的人最少,因为门口面向西面,一到下午便有刺眼的阳光放肆的扫进屋内。

    店里头几位男客人瞧了她两眼,但谁也没有过去搭訕,对他们来说,善澄的存在带来一种近距离欣赏日本陶瓷娃娃的艺术感。

    亚麻律坐在咖啡店离门口最远的墙边,和善澄中间隔了四张双人桌。而位于吧台对面的墙边,郑紫坐在一个刚好与亚麻律和善澄形成正三角形的位置。

    郑紫的穿着特别显示曲线,修长又不失肉感的腿通过腰际,与上半身最能引发男人母性的突出处,形成一幅诱人的图示。她那双超过十公分鞋跟的高跟鞋,有规律的在木头地板上轻敲。相对于善澄呈现出不可侵犯的气质,郑紫则浑身散发让咖啡店内男士都像苍蝇一般浑身不自在,不停想往她坐着的方向蠕动。每当她拿出菸,就会有男士过去为她点上。

    亚麻律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想起人们经常用天使与恶魔来形容人内心善与恶的衝突,从当前的局面来说,比起天使,男人到底是更喜欢恶魔,还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露出倾向与恶魔交往的假象。可是天使和恶魔,难道是可以光从外表辨认出来的吗?

    外头驶来一辆宾士轿车,就停在咖啡店门口对面,善澄的手机响起,她接起手机,刚开始以和外表一致的和缓语气,后来则逐渐拉高她颤抖着的嗓音。

    善澄起身走到吧台,快速结帐后,推开门走向对街。

    掛在大门内侧的风铃「叮零」响声,亚麻律望向门外,善澄背影的视线,注意到他方才座位脚边有个小提琴琴盒。

    亚麻律从座位上跳起来,拉起那个檜木红,刻有「善澄」标籤的琴盒,赶紧推开门追上去。

    「嘿,你的琴!」

    善澄那时已经走到轿车门边,她没有立即坐进车内,而是和驾驶座,那位隐藏在隔热玻璃下不知名的人士,透过副驾驶座的车窗说话。

    车开走了,就在亚麻律站在马路中间,脚踩马路中间那条白线,看着眼前这一幕上演的时候。

    亚麻律看到善澄在流泪,儘管她刻意用纤细的手臂遮挡着,他想起这是一个人伤心难过的信号。

    「你不要命啦!」一位出租车驾驶从亚麻律身后开过,对站在马路中间的亚麻律吼道。

    亚麻律穿过马路,走到善澄身边,犹豫着该先递给她小提琴琴盒,还是面纸。最后他决定两样物品,由左右手同时伸出去,让她自己选。

    「她会先选什么呢?」亚麻律好奇的等待结果。

    善澄接过面纸,说了声谢谢,跟着接过琴盒。

    亚麻律从善澄的选择,看出她内心对两种不同价值的看重程度。

    善澄走到路边,想要拦出租车,但上海不像台北,出租车由于车辆数量的管制,本来就不多,形成供给失衡,出租车司机跋扈,黑车横行的情况。碰上下班时间,一时半刻根本拦不到车。亚麻律站在善澄身旁,他没有主动帮他挥手,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的看,直到善澄终于上了一辆上海到处可见的「大眾」出租车。

    走回咖啡店,亚麻律找了一下自己的座位。他的记忆力不至于差到走出店外半个小时,就忘记自己的位子。他一开始的迷惑,在于他发现自己的位子上多了一个人,那个点烟就能吸引其他男人靠近的女人。

    亚麻律没有立即夺回自己的位子,他坐在女子对面,而女子也和他一样,丝毫不介意彼此存在,翻开他的资料。

    「你是台湾人?」郑紫抬头瞧了亚麻律一眼,说。

    「我是。」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猜到的吗?」

    「口音吧!这里很多台湾人,另外你翻看的资料都是繁体字,我想这些都足够你推论了。」

    「你知道台湾男人在上海什么形象吗?」

    「什么形象?」

    「烂透了,何止包二奶,三奶、四奶多的去了。上海女孩子都知道,台湾来的男人最花心,最没节操。」

    「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