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心,没有怒也没有恨,而是深沉的哀。
的确没有人敢欺骗她,但也从来没有人敢像他那样对待她。
他不怕她,他敬佩她,他喜欢她,他体贴她,他照顾她,他疼爱她……这一切都是做戏么?他说过的一切仍在耳边回荡,字字句句都曾带给她不可思议的温暖,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是那么的冷,那么可笑的讥讽。
心好痛,比母亲永远不回应她时更要难受上数倍。
只要一想到他,曾经是那么的快乐却比母亲的刀刃伤得她还要痛。
为什么会有人能比母亲伤得她更重呢?她曾以为世界上她最在乎的是母亲,现在才发现她错了。
比起母亲,她更在乎他。
垂下双眸,她想起他赞美她的双眸,想起他为她的伤心而愤怒,想起他为她讲故事,想起他带她去玩,想起他带她去她家,想起他说他爱她……
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爱了?为了保护华西岛而对她的爱?
嘲讽的勾出个笑,她闭目仰头面对远处海岸线那一端的岛屿,她曾以为是都灵岛的华西岛。
尚未靠近有毒海域,绯君停下旗舰,纵身向华西岛飞去。
越是接近,越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存在的痕迹。特意绕岛转了一圈,空无一人的事实让她的心冷到了极点。
轻盈落在她曾经斩杀海妖的海滩,她仰起小脸望向半山腰的宫殿。
在这里,他开口询问她的名字,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炽殷说连续七日华西岛大量船只移动,她回答只要不干扰海域秩序就不加理会,可她再如何也猜想不到那是华西岛的大搬迁。
因为她亲口告诉他,海之君对华西岛起了兴趣,因为她说,只要海之君下命令,她就不得不对华西岛宣战。那时他立即决定第二日送她出岛,理由是为她着想,实际上已有了迁岛的心绪了吧。
他是何等的聪明,她却对他真正的心思,一无所知。
垂下长睫,她想起他对她的爱,心一酸,晶莹的珠泪滑落若玉的面颊。
“我……爱你。”
多可笑,竟是在得知她被骗了,竟是在亲眼看到他欺骗的证据时,她发现她爱他。
哽咽一声,她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就算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天和地听见了她的哭泣也会嘲弄她的愚昧吧?
他对她的爱是欺骗,她对他的爱却是回报。哪怕都是假的,她也为曾有人关怀过她,而心满意足了。
原来母亲生她出来,真是只是老天的笑话呵。 张开左掌,她低念咒语,右手入左掌内拔出那柄比她还巨大的海月冥刀。
顿时,天地聚变,海面掀起滔天的巨浪,可怕的阴寒戾气压抑的笼罩住整个华西岛。
“对不起,母亲,我不能带你回绿之国了。”她眨掉悬挂在眼睫上的泪珠,泪水却依旧不断涌出,绽出个笑,美丽绝魅。
庞大的海月冥刀在她手中如小儿玩物,轻易的舞高,她拔身而起,汇聚所有的力量,挥刀劈斩向大地。
刹那间,海岛深处发出震耳鸣动,就在刀锋触及地面的一瞬间,整个岛屿沉重颤动爆裂,无尽的海水和巨大的浪涛席卷翻飞成可怕的宏大旋涡,将龟裂的海岛盘踞其中,往深幽黑暗的海底深处缓慢吸入。
她足尖轻盈落地,怔忪而茫然的拖着巨刀立在无人的岛屿上,岛屿深沉的震撼和海啸的汹涌她感觉不到,只是愣愣的仰头看着半上腰那座慢慢坍塌的宫殿,四周无人的安静,让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童年幼时。
母亲的眼泪,无人的理睬,鄙视的目光,厌恶的议论,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围绕在她的身边,可她的世界却只有她一个人。其他的兄长姐妹都有母妃和父君疼爱,为什么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渴望乞求,但就连母亲也对她无动于衷,她不明白啊,她没有做错什么事呀……
那种一个人的日子,她似乎有好久好久没有回忆过了,晦涩的过去全部在那个人出现的时候,被他温暖光芒全部替代的深埋到了她记忆的最深处。
原来,在习惯了有人陪伴的时候,独自一人是这么的寂寞,原来,在习惯了温暖的感触时,寒冷是这么的难以接受。
猛的,一只大手,一只温暖大手拽住她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将她整个人都扯得转过身来。
一副红色男人骷髅骨架出现在她眼前,他的下颌骨急急的一张一合,似乎在对她说话。
可她,听不见。
眼前的黑色红色交错的世界在晃动模糊,她知道,这是冥刀离体,无法再控制剧毒的蔓延了。
这毒……是不是也是他的圈套之一,他亲自对她下的呢?
她不知道,也不再想知道了。仰头,那红色的骷髅头依旧是红色的骷髅头,无论她的眼睁得再大,她也无法看见他的面容,也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他是在紧张骗局的拆穿,还是在懊恼她毁了他的华西岛?或者、或者……他会有那么小小的可能是在担心她么?
所有人接近她都有不同的目的和理由,就算是她的母亲,唯一一次的接近也是为了要杀她,所以她不该意外他的别有所图,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
为什么就连一点点希望都不给她?为什么总是在刚刚尝到甜的滋味就被狠恨的一巴掌打掉嘴边的糖?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为什么?
他在用力拖她,他想带她到哪里去呢?可无论到哪里去,她都还是一个人,没有任何人接纳她,没有任何人会陪着她,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慢慢抬起手,她试探着触摸上那个红色的骷髅头。
好温暖,一直就是这个温暖让她相信了他,让她喜欢上了他,让她爱上了他。可为什么就连这样的温暖也是骗人的?为什么就连这唯一感受过的温暖也是在骗她?
颤抖着,她轻启唇瓣,无声的轻喃:“我爱你。”
心碎。
蓦然挥掌,在用守护结界包围住他的同时,全力将他给击出海啸旋涡之外。既然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着,那么就让她一个人去结束。
海水卷上她的脚踝,她低下头微怔的看着那鲜红的拍击汹涌的冰冷海浪,慢慢松开手,任那柄巨大的冥刀被卷入奔腾的海水中,“你自由了,海月冥刀。”
合上眼,才发现她的泪一直在流。
疲惫和轻松笼罩住她,却让她弯出个笑来。
海月冥刀得到了自由,那么也该轮到她得到她的自由了。
自国都返回抵达赤焰岛的上隳敏锐的感觉到整个岛的压抑气氛,才刚跳下船,就看到向港口走来的都灵、芸君、炽殷和妃色。喜悦的心情顿时变得冰冷,他不敢相信与芸君见面了的绯君知道了多少事实。该死,他并没有料到都灵会这么快带他老婆回来。
“上隳。”见到杵在港口像根木头的他,妃色担忧的跑过来,“主子是不是去找你了?” “绯君去找我了?”喉咙一阵紧缩,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都灵。
满脸大胡子的都灵面色灰暗的冲他摇了摇头。
她知道了!这个认知叫他心都拧紧了,高瘦的身子踉跄了一下,面色唰的惨白。
“你怎么了?”妃色莫名其妙的看他,“怎么主子反常,你也跟着不对劲?”
他无法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回身飞跃上船,狂吼出声:“开船回岛!”
天哪,绯君千万别去华西岛啊!千万别去啊!他只想带给她快乐的幸福,他不要是他亲手带给她心碎!
第一次入赤焰岛的正好奇打量还啧啧称赞的西狩和粲然被他爆出的巨吼吓了一跳,“回岛干嘛?”不是早搬完家了么?
他无法言语,双手死死握住船头的舷板,关节都泛白了。
“怎么回事?”同样被吓了一大跳的妃色抓抓头,看着一下就飚走的船,“今天怎么大家都不太正常?”
都灵紧紧皱上眉,“妃色炽殷,不想你们主子出事就赶快跟上去。”他第一次看到谈笑风生冷静无比的上隳紧张成那个样子,绯君看来出大事了。
“什么?”芸君又哭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呀!”
妃色和炽殷交换神色,飞快的上了另一艘船,紧随着上隳而去。
“主上咋了?”西狩和粲然小声的嘀咕着,难得他们能进入赤焰岛的港口耶!还没看清那数量庞大装备精良的战船队伍,主上居然就火急火缭的要回空无一人的华西岛,天要下红雨了么?
上隳瞪着飞速略过的海面,满心的惊恐和心疼。
惊恐绯君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害到她自己的事,心疼她发现一切真相时的伤痛。她的个性太容易钻牛角尖,他怕他好不容易诱导出心结的她又缩回去藏得更深,他怕她会心痛得难以自己啊!
紧闭上双眼,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可心中的恐惧越来越重。
如果当初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该早一点向绯君摊牌,甚至一开始就不该欺瞒她。是他的私心害了她,他以为自己能完美的处理好她和华西岛的两个方面。鱼和熊掌,他太自信也太贪心了么?
怀里还有海之君的信物,船舱里还坐着绿妃,明明就离最终的幸福只差上那么一点点了!他不甘心啊!他最爱的女人怎么能是他伤得她最深?!
老天,以绯君的聪慧,她不难发觉,由一开始他就没有对她说真话,她会有多难过?她会不会甚至怀疑起他对她的喜爱,甚至怀疑起她自己?
他不担心她恨她,他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再换取她的信任。他担心的是她会胡思乱想,会在失去理智时做出任何伤害到她自己的事!他担心得畏惧啊!
海之君说,当年绿妃伤她的时候,她根本不还手也不自卫,是硬生生的承受绿妃的攻击,她那个时候恐怕就已经是想死了,死在自己母亲的手里的!
海之君给予的承诺给了绿妃希望,也给了绯君活下来的唯一信心,可这一回呢?可这一回谁给她希望谁又给她活下去的信心?天哪!
以绯君的力量,若她真的做出任何伤害她自己的事,他怕会无法挽回,他根本不自信有制约得住她的能力,老天,如果……
“拜托,如果真的那样,千万别做傻事,拜托——”焦心的垂下头,他绷紧下颌,就算她拿海月冥刀来劈他都好,万万不可伤了她自身哪,她身上还有未消除的剧毒,怎么能禁得起伤上加伤……
“主上,那好象是战小姐的舰艇。”西狩大嗓门叫起来,“还没进入华西岛的海域呢,怎么停在这里?”
粲然跟着喊道:“奇怪,赤焰岛的船和土匪窝的船跟着我们做什么?”——话音未落就见上隳拔身而起,飞跃向拥有赤焰军团标志的战舰。“……主上今天好象不大对劲啊。”
西狩附和的点头,“那船不太像有人的样子,锚也没下的随浪漂流,战小姐该不会在那上面睡觉吧?”
粲然还未来得及回答,上隳咻的又飞了回来,连声咆哮:“快回岛,快!”
两人张口结舌的瞪着斯文温和的主上,那温和英俊的面孔已经扭曲得像个恶魔了。“到底怎么回——”
轰隆一声,海洋深处突然传出沉闷的爆炸,原先平静的海面,巨浪骤然爆掀。 西狩和粲然忙抓住栏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上隳嘶吼起来:“不——”然后他一个纵身,径自往华西岛飞去。
他亲眼看着她毁了他的岛。
那柄泛着可怕寒意的巨刀,那道鲜艳的娇小身影,那飞扬的两束乌黑长发,就在她刀落刹那,让他无法想象的她的力量轻而易举的摧毁了他的岛。
他一点也不在乎华西岛,叫他担心得要发狂的是她就那么拖着刀,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岛上,仰头不知道看着哪里,也不知道要逃的呆呆的等于自杀的站在那里!
海洋因为岛屿的爆裂已经开始形成可怕的旋涡,一旦被卷入黝黑冥海深处,不可能会有任何人能逃脱。
光是看着海水涌上她的足畔,他就已经吓得肝胆惧裂。
飞冲过去,一把转过她,“绯君,你听我说,我不是——”
她转过来的小脸的神情吓到了他。
她看着他,大眼瞪得圆圆的,眼里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悲凄的小脸让他恐惧的想起她的母亲,那种心碎至死的人才会有的神情,老天,他做了什么?!
他慌乱而害怕的解释一切,絮絮叨叨的想向她说清楚一切,同时用力拖拽她,想把她扯离这个离毁灭只有一线之隔的岛屿。
可她无动于衷,似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似的,双脚动也不动的仿佛钉在了地面上。
他又惊又怕,他到底伤她多重?
为什么?他想保护,他想捧在手心里用尽一切去疼爱的女人,却是他伤得她最深?
“绯君!求求你,离开这里,无论你要怎么样都好,求求你。”他惶恐无比,发现自己使尽全力想制约住她,却根本影响不到她分毫,她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她眨也不眨的瞪着她,泪一直在流淌,让他心越来越痛,也越来越惊慌。
“求你了,绯君,求求你……”翻滚咆哮的海浪拍湿了他整个背,可他不敢回头去看海啸汹涌到什么程度,他努力想移动她,却根本得不到任何效果,“我求你了,绯君,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绯君,我爱你,我爱你,别这样对我……”他绝望的握紧了她冷若冰的小手,心痛无比。
忽然的,她伸出小手,迟缓的抚摸上他的脸。
他一怔,不敢妄动,“绯君,你……”
她流着泪,嫣红的小嘴微启,天籁般的嗓音轻易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我爱你。”
他猛然狂喜,她说她爱他,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原谅他了?是不是——
突然,一道守护结界包围住他,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她一掌挥出,将他整个人击了出去。
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她独自一人立在那逐渐淹没的岛屿上,他拼命的向她的方向挥出守护结界,却每每在触及上涌的海浪时,消失至无。
他守不住她,他的结界守不住她!他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他空有一身防护法力到底有什么用?!
猛烈的撞击和粲然西狩的大叫传入耳内,“主上!”
真吓人,怎么主上是自己飞出去的,却是好象被人扔回来的?还砸歪了桅杆,撞出一道深深的裂纹。
他回来了?那绯君呢?绯君呢?“绯君!”
眼见上隳狂吼着纵身就要往翻天巨浪里扑去,西狩和粲然吓得连忙飞冲上去,死死扯住他。
“主上,别找死啊!海底火山爆发了也没关系,没人在岛上啊!”用力抱住他的腰身,西狩大吼,企图盖过莫名其妙掀起的滔天大浪的咆哮,将理智灌入疯了似的上隳脑中。
“主上,您冷静啊!”粲然惊吓得尖叫,死搂住他的一只胳膊,就算迎面劈来的大浪浇得三人尽湿也不敢放手。
“绯君,绯君!”上隳疯了,在看到华西岛缓慢的被可怕海洋旋涡吞没时,他明白了她所有的用心!她没有原谅他,她知道他在骗她,可她还是毁了空无一人的华西岛,为了不让空岛引起海之君的怒火,为了给他留下后路,为了他! “绯君!”他看到那庞大的洋流旋转着,吓得心神惧裂,“不要,绯君,我求你不要!”他看不见空中飞舞的她,那她一定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岛上沉入了海底,天哪!
“绯君!”用力甩开手臂上的拉扯,他听而不闻粲然的痛呼,一步又一步挣扎到船舷边,腰间沉重阻力叫他不假思索的以蛮力拽开束缚,听不见西狩的大吼,听不见骨折的清脆,在身上的约束一空后,他毫不犹豫的跃入汹涌的海洋中。
“老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追上来跳入船上的妃色、炽殷和都灵异口同声的大叫。
粲然呻吟的努力想自摇摆的船舷边爬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的前额破了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得她满脸血红的无比吓人。
西狩垂着硬生生被折断的双臂,惊恐的吼道:“主上跳海了!”
都灵首先咆哮起来:“他找死啊!”海之国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大海啸时下海等于自杀,更何况是这样可怕庞大的海洋旋涡,那旋涡深处的黝黑是根本无人能返回的幽冥黑海!
“主上喊着战小姐的名字,他喊着绯君!”西狩满眼慌乱和不可置信。
这回狂吼出来的是妃色和炽殷。“主子?!不可能!”妃色冲到船舷前,面孔死白的瞪着海洋中那个恐怖的旋流,“不可能!”
炽殷同样无法相信的连连摇头,猛吼道:“我回岛带军过来布阵稳海,妃色,你留在这里!”说着纵身冲回战舰那边火速回赤焰岛。
都灵随即转身,“我回都灵岛带人过来帮忙。”瞥一眼粲然和西狩,补充一句:“顺便把医生也带来。”
天高的海浪翻腾飞扬,小船儿无助却幸运的只是在巨浪中上下翻滚,并未被卷入远处海洋深处庞大的旋涡中。
可船上每一个人的心都冰凉得已经坠到那漆黑的旋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