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此時只要縱容自己將一切褪去,像殼內的薄膜把彼此包覆在這個溫暖的孵床中央,體內某種失去生機養分的事物就可以被重新孵化。
他特地花了大錢買一整個晚上,甚至挪用修鞋這二十多年來極少提領的固定積蓄,透過各種詭祕的管道,買到一個最貼近自己描述牧師女兒的外國女孩,當作塗裝自己濃稠欲望的素模。
她如此年輕無瑕,含苞一樣稚嫩,對照著自己的身體如老朽的腐木,長著一層鬆弛的厚蘚,感覺胸腔裡的肺葉都羞愧的萎縮,呼吸開始短促緊繃,身體一直僵硬在一進房就坐定的藤椅上,雙掌放在膝上不自覺的加重力道,深陷進膝骨的兩個凹槽中,根本提不起勇氣起身妄動。
時間閃逝,他始終低著頭沒有動作,旅舍外面就是熱鬧的夜市,讓室內的暗沉安靜開始干擾進窗外的雜訊,低溫讓女孩盤起腿,拉開被單裹住身體,本來蠟般凝固的表情開始困惑,從喉嚨幾乎用氣音低低的說了一句:
「40 minutes have been over。」說著一邊抓起一搓頭髮順開髮尾的分岔。
他聽不懂英文,女孩索性自己起身,單膝跪地伏身在他面前,伸手就往他的褲頭探去,他驚嚇的立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lease not hit me!」女孩馬上懼怕僵硬的任他抓著雙手側倒在地上,臉埋向地毯,整個身體都蜷缩起來顫抖的低喊。
「別怕!別怕呀!我沒有要做什麼。」他像唸給自己聽一樣慌張的撐起身,額間滿是冷汗,感覺握在手中的手骨沒有任何份量。
看她從披散臉旁金髮的間隙中,投射出被驚嚇雛獸一樣不信任的眼神,他放輕手的力道,謹慎的慢慢蹲下,明知彼此無法溝通,他還是學她搖起一串銀鈴似安撫的說:
「別怕,別怕。」
過了一陣子她終於將肢體放鬆,拉好散亂在地上的被單重新裹回胸前,感覺她的肌膚乾燥冷涼,便伸手替她把被單覆住她整個露出的雙腿,她眼底的困惑更深,剛進房間那種機械式的冷漠替換上有些茫然無措的神情,收起雙腿抱著膝蓋,將下巴托靠在膝上。
他注意到她的腳掌,職業習性的觀察,修長的腳形,骨緣清晰的腳趾,足弓的弧度很正常,適合半彎或圓型楦頭的鞋,接著發現她的小拇指外邊側都有磨擦紅腫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她腳上那雙廉價不合腳的高跟涼鞋造成的。
他明知道自己花錢買了她,成為供給這條城市底下分支的暗流繼續拓寬的投資者之一,此刻心裡漲滿的憐惜顯得虛情無用,但還是起身拿起她放在床邊櫃上的衣服,用動作示意她可以穿回去,等女孩乖順的把衣服穿上,便開了門繼續用手勢引領她出門,一穿上鞋站起身,她果然又為了站穩,重心稍微搖晃了一下。
出了旅社的門,外面的喧鬧跟短促閃爍的霓燈,讓在房裡本來像流沙一樣凝滯的時間,開始流動,冰涼的皮膚接觸到空氣的濕悶讓他鬆了一口氣。
他繼續快步的走,看到鞋店就稍微停佇,拿起一雙女鞋檢視做工和材質,繞了快一個鐘頭找到他滿意的店之後,帶著她走進去,讓她在試穿椅上坐下,因為遲疑睜大的褐色雙眼不停的跟著他的每個動作,眼前馬上就擺滿好幾雙款式不同、圓型楦頭的鞋。
從左到右排開有素面杏色的皮鞋,金屬頭質面、腳跟部分半摟空的橄欖綠低跟鞋、褐色豹班點綴黑色蝴蝶結的娃娃鞋、腳踝綁帶的蘋果紅高跟鞋和雕著細花紋的牛津鞋。
他費了點力氣才蹲跪在她面前,將她腳上的鞋脫下,捧著她的腳掌在手中,感覺足弓的彎弧和自己虎口的掌緣恰好的嵌合,彷彿就是她最理想合腳的鞋,心裡不自覺觸發了一陣無可命名的激動,雙手慎重的承受這雙腳像專注的摸骨師,渴望可以唸出她每一段骨節的讀音。
他找來會說簡單英文的店員,對女孩說:
「挑妳喜歡的,要買幾雙都可以。」
她稍微舉高視線正眼看了他幾秒,孩子氣的把兩個腳掌抬起、腳趾交疊前後晃蕩,細細的掃視過眼前的每一雙鞋,之後伸出左腳套進那雙蘋果紅的高跟鞋,偏過頭輕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很滿意,便把右腳也穿上,把兩支腳踝的綁帶都繫好之後,穩當的站起身。
他看著那雙鞋毫無縫隙的承接住她的腳,軟適的皮面順依著腳形的緣線包覆,完美的與腳後踵貼齊,預留腳趾最適宜的活動空間,像鑰匙滑順的卡入每一格鎖芯。
她向前走了幾步,每一步都一吋吋矯正回復她本來該有的美麗儀態,襯托她的高挑、均稱,他今晚第一次笑了,像為了蜂后忠誠的獻出身上唯一能拔除生命的毒針一樣滿足。
在回程的路上她仍然抓著他的手腕,在接近旅社的最後一個路口分開,她行走的速度變得安穩輕快,和來這裡之前的找不到支點似的搖擺頗腳完全不同,讓他在心裡暗自的希望這雙鞋,可以陪著她一直走,走得很遠。
在離開之前,女孩用印著剛剛旅社名字的原子筆,抓起他的手心在上面寫下一串草寫英文之後,再從口袋裡拿出一支草莓口味的棒棒糖塞到他手中,把手心擺回他面前,對不熟識英文單字和已經很久沒碰這種甜膩玩意的他,這兩樣東西像在旅程中得到的新奇紀念品。
「蘿賽塔。」
她使用中文,一個字一個字音韻圓滑方正的說,名字最後一個字刻意彈舌的發音,聽在他耳裡像她當場就發明了一個新的音階一樣迷人。
下了計程車,走回熟悉的街景,日常的味覺觸感全部醒了過來,一步一步堅實的從一場恍若經歷一場遠行的遭遇裡歸回原位,他帶了兩人份的豆漿和蔥花鹹餅回家,對著剛起床的姊姊說了一句趁熱吃,便轉身走回房間。 打開房門,裡面依舊充滿著也許再也不會消散的蕭索氣味,每個不被光線眷顧的角落都像一個個逐漸發黑的洞,他不想脫下這身衣服,似乎還留戀著夜晚真實入住夢境時自己的儀態。
他連襪子都沒脫,便側躺到床上,從口袋裡拿出那隻棒棒糖拆開包裝,看著手心上那串美麗的符文。
「蘿賽塔。」
輕聲的啟唇,最後一個字他也模仿已經錄製到記憶深處的發音,刻意的彈舌,卻覺得自己永遠,永遠,都無法再唱出她口中的音階。
他將棒棒糖放入口中,嘴裡滿是像含入一滴瞬間就揮發的香水一樣香甜的味道,他閉上眼睛捲動舌尖,深深的品嚐,彷彿,在吸吮她的腳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