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喑哑的声线在暗牢里细得像一只受尽了欺辱的狸奴,不愿意被任何人注视接近,即使魏怀恩几乎已经要跪在地上去看清他的样子,也因为他的抗拒不得不作罢。
明丰拭了把眼泪,带着侍卫们退远,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他们。
萧齐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魏怀恩唯一还能触碰的那张脸还被他护住,半点不让她见。
“……为什么?阿齐,阿齐,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这些可笑的话,魏怀恩真的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
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
可是她不可能带走他,不可能再护着他。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愿意,她便必须狠心。
“你……记得这里的箭伤,是怎么受的吗?”
萧齐颤抖着抬起一只手,用唯一完好的小指指向肩头。
“还有,还有这里,还有我的脚,还有这个烫伤的疤痕……”
他一处一处指给她看自己身上曾经为她受的,现在却被另一层伤覆盖的伤。
魏怀恩使劲点点头,她怎么会记不得?
“……你是在同我乞怜吗?你救过我这么多次,又为了我伤了那么多次,我是不是也该再饶你一命?”
不是的,魏怀恩知道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可她不想听他的告白,更不想让最后一面只剩悲怆。他不愿意被她见到狼狈,她又何尝没有看出他不愿让她悲伤的心意?
但这个可悲的玩笑刚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要吞了舌头。
做不到的事,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谬。
“如果陛下是这样想,那便是吧。”
可是萧齐被这个玩笑取悦了,好像她的没心没肺,就是他想要看到的最好结果。
“奴才只希望,您能记住奴才,别忘了我。”
魏怀恩无法再面对他了,那团藏着萧齐的黑暗再多看一瞬都会让她坚持不住,只想放弃一切救他离开。
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怕被他看见眼泪。声音却依旧轻快,似乎这不是诀别,而是一日晨起的缱绻斗嘴。
“那我可做不到。这世上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朕一天都能爱上好几个,哪里有空闲想起你呢?”
“是啊,你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或许你会爱上一个比我好上千万倍的人,或许你还会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可是怀恩,别忘了我……”
她看不到他努力朝她的方向伸出了臂膀,试图最后碰一碰她的鞋边。
“好……我答应你。”
魏怀恩压抑不住的哭声让就要碰到她的萧齐顿了顿,不知从哪爆发了一点力量,拼命想要支撑残破的身体站起来。
“我走了。对不起……”
她头也不回地推开了牢门,只怕再看一眼就无法脱身。没有任何字眼能表达她的愧意歉意,在如山如海的情意面前,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按照他的愿望,送他去死。
可她是人啊,是个活生生,被爱过也爱过的人啊。身后那个气若游丝要被送上刑场的,是她同生共死,性命相付的爱人啊。他还活着,可就要凋落了。 “陛下,该走了。”
明丰不得不悲声催促魏怀恩离开,他们不能在这里消磨一夜,更不能任由魏怀恩沉湎其中,忘了飘摇的百姓,忘了她不只是萧齐一人的爱人,还是大梁万民的帝王。
魏怀恩才走了一步,萧齐便靠着唯一那条还能用的腿撞在了栏杆上,痛楚的呼吸甚至吹到了她的肩上。
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近到她一侧身就能抱住他。
可是不行,谁都明白,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最多也只能这样告别了。
她没有看他,逼着双腿向着远离他的方向迈开,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陪他一起死,一半去担起责任,继续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我不后悔!”
在她身影消失在拐角前,他的悲吼从牢狱深处揪住了她的心。
“怀恩,我不后悔!”
他拍着栏杆如催魂索命般,把这声声泣血的呼唤凝成一副锁链,把她那一半生生从她身上撕裂钉死在幽深囚牢中。
他不后悔,不后悔爱过她,不后悔为她死。
不后悔,从来都不后悔。
魏怀恩听不得再多一句的告白,她提起衣摆越走越快,直到疯了一样奔跑了起来。
“陛下!陛下!”
扈从切切地跟她身后劝着她,喊着她,这些声音在她耳边编织成了一张将她全部魂灵都绑缚住的大网,她奔跑在午夜无人的长街上,却根本无法从这些声音中逃离。
谁在叫她怀恩?谁在叫她陛下?
谁放弃了自己,谁又在等她负责?
让她逃走吧,让她逃吧!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别来牵绊她。
帝位的反噬来得这样快这样痛,自由从来都是笑话,她根本没有得到过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却快被自己身上缠绕的一道道沉重的锁链压垮。
这宫城就是她的牢,这人世就是她的孽。万般皆苦,非死不得出。
她扑倒在宸极殿的龙椅前,恨极了那对睥睨的龙头,恨不能一拳一拳把它们砸成齑粉,把每一个磨掉她人性的锉刀全都折断。
爱为什么总要被当作下乘?
没有友爱,亲爱,敬爱,哪里有忠诚,忠贞,忠孝?
看见了吗?这冰冷的帝座,这无情的世道,你们看见了吗?
我被爱过,我被人舍生忘死地爱过!你们呢?又能给我什么?
你们也嫉妒我,所以要夺走他吗!
他罪无可恕了!
他要丢下我了!
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到底是我成了帝王,还是帝王寄生在了我身上!
魏怀恩缩在龙椅里,压抑着哭声,却还是痛得缩成一团捧心悲泣。 这世上她只剩下他了,只有他了。明明她什么都得到了,他却要走了。
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见他形销骨立,月透薄衫,更不要见他绝望凄然,椎心泣血。她原谅他的欺瞒,原谅他的阴险,全都原谅,但他要回来,回来!
上苍终于听见了一次她的祈愿。
“陛下!大事不好了,厉空带着玄羽司乙字营和西南两路禁军反了!”
水镜焦急地跑进殿内,带来了这个不算意外的消息。
死蛊早已下在厉空身上,只等他将京城中包藏祸心的贰臣全部引出,便可一网打尽。
真正去围剿端王的是裴怡统帅的王师,江鸿已经带着亲信从蒙山潜行回京,最后一步棋子终于落下,这是她经营多年的屠杀之阵。
但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萧齐受死的前一晚,偏偏是魏怀恩搜肠刮肚剖心剜肺也找不到借口施救的这一晚。
魏怀恩一骨碌从龙椅上滚下了玉阶,水镜慌忙去扶:
“陛下莫要惊慌,江鸿早就埋伏在京外,一切都按陛下的计划,万无一失……”
然而魏怀恩并没有水镜预料的焦急,反倒是不顾骨痛地凉,躺在地上癫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