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秦王亦安静地用着饮食,依次自簪笼中取用着象牙箸、青铜饭匕、绘漆木勺……端正的姿态与配合着有帙的次序,箸匕碰触食器时发出几乎悦耳的轻响,宛如乐律。
王族子弟自小便有着最严苛的礼仪教养,多年下来,几乎成为烙进骨子里的习性--相形之下,阿荼几乎时刻都在暗暗自惭,于是她只好更小心翼翼地取用饭食,努力不发出丁点儿声响,乖静已极。
下餔用毕,已然暮色四合。
这个时候,王上该回寝宫了罢?阿荼透过那扇半掩着的菱格纹柏木长窗,觑了眼外面渐渐暗重的夜色。
“在想,寡人几时走?”正坐在案前的秦王也看了眼窗外,语声如旧的冷漠无温。
“阿荼不敢。”她一惊,慌乱垂首道。
“不敢么?倒看不出你胆怯。”少年蓦地振衣起身,几步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冽的声音便响在少女头顶“在这儿,竟也活得不错。”
“阿荼,其实每日都在怕。”她心下骤然一紧,不敢抬头,只暗暗缓了缓气息,勉力平静道“但,既不知日后会如何……只能用心过好眼下的日子罢了。”
又是许久没有言语,忽地,秦王欺近了少女,一手钳住了下巴,扳着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张满是错愕惊惧的面庞上,声音是淡漠无温的戏谑:“原来,生得也不丑。”
少年身上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陡然间逼近,下颔被他手上生硬的力道钳得有些疼,阿荼身子一瞬间僵了僵,微微咬唇,垂着眼,一双秾密乌泽的眼睫几乎不住地轻颤。
那双手却钳得更紧了些,带了薄茧的指尖摩挲着她颔下细腻娇嫩的肌肤,少年的语气是带了些轻佻的恶劣:“你不会不晓得,这咸阳宫里的女人,是何用处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堇涂】秦汉时期多用泥抹墙,然后再涂上白垩(即石灰),秦宫殿均经堇涂(即用墁草泥、谷壳泥、细泥抹平,表面上加墁红色细泥。)
【黑舄】舄:一种复底鞋,就是在普通的布履下面置木板,这样的话不畏泥湿。在秦汉时期,天子、诸侯的舄有三等,赤舄,白舄、黑舄。
【髹漆】一种用漆在器物上绘画以作装饰的工艺。起源于中国远古时期,发展于商周,到战国末,髹漆在家具装饰中已十分普遍。(直到现在,古典家具的制作中,漂亮的髹漆工艺也十分常见。)
【饭时】先秦时期,普通庶民是一日两餐:
朝食(早餐):辰时(早上7-9点)
下餔(晚餐):申时(下午5-7点)
公卿贵族另加夜间的晏餔(宵夜)
【玄端】依旧上图~
☆、秦始皇与郑女(三)
语声入耳的一刹,阿荼惊得几乎要挣扎起来,却发现少年正饶有趣味地紧盯着她面上神情的变化,仿佛在逗弄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看到她的惊惧,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些。少年钳住她下巴的手向滑到了颈后,而另一只手索性环上了她的腰,紧紧箍住,将人打横抱起,阔步朝东侧的寝室走去。
自被人拦腰抱起的那一刻,阿荼便浑身都在微微地发颤,惶然无措之下紧紧闭了眼。被眼前的少年近乎有些粗鲁地扔在了那张髹漆竹屉木床上时,她只死死拽紧了眼前这人的衣袖……
是夜,秦王宿清池院。
之后,阿荼的日子与之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莳弄花草,打理庭院,清平恬和,安宁得与世无争。
只除了,秦王隔些日子便会造访,偶尔留宿。
初入宫时,莆月曾为阿荼讲过这秦宫之中的掌故。整个咸阳宫,后宫之中只有三位身份尊崇的贵人,分别是王上的两位祖母--夏太后与华阳太后,以及王上的生母,太后赵姬。
秦王自己尚未立后,甚至自十三岁承位至今,身边从未有过什么宠姬嬖幸之流。是故,除几位太后外,这偌大的咸阳宫里,有份位的女子算起来少得可怜。
“似夫人这般,在宫中实属难得了。”一向审慎寡言的宫婢难得眼里带了丝笑意,恭谨道。 许多年后,阿荼忆起这些,只是无谓地笑了笑--志在天下的少年秦王,面对着举国内外、朝廷上下的棘手形势,镇日里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几乎焚膏继昝地暗中谋划着如何继掌大权、重整乾坤,又哪儿来的余裕花在后宫里?
十五岁的阿荼尚不懂这些,但她从来都明白……自己于秦王,不过是个豢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闲时取娱的消遣。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转眼已是数月辰光。
这一年的冬寒似乎来得格外早些,才是岁首十月,咸阳城便陆陆续续落了几场细雪。待入了腊,朔风便愈见寒冽,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漫天漫地铺了下来,次日晨起,城中不少人家已是檐角挂冰、积雪封门。
而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咸阳宫,此时已然一派千殿覆雪、万木银装的壮丽气象。
阿荼的平淡似水的日子,也就在这仲冬时节起了波澜--腊月初,太医令于清池院诊得郑夫人有身,已近两月。
这消息,仿佛滴水落进了沸滚的油锅里,转眼间便在咸阳宫炸响开来。
清池院,旷静的厅堂中,阿荼拥着一袭白绵袍坐在东墙边柔暖绒厚的熊席上,因为墙壁内裹着筒瓦与火灶相通的缘故,即便数九寒天,室中也并不算冷。她只静静拥袍坐着,怔然半晌,许久未有动作……对于身孕,阿荼自己的意外并不亚于任何人。
稚年时在鄢陵,她是家中长女,自幼便是母亲孕时在身边照料起居的那一个,所以对这样的情形丁点儿也不陌生。但,她却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情形下,生养一个孩子。
十五岁的少女,抬手轻轻落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心底里第一次涌上如此深重茫然与无力--她自己尚不知日后会如何,等待这个孩子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身畔的火墙散着融融暖热,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秦王赶来清池院时,日未过午。少年的步履一如既往地沉定稳疾,并不见丁点儿仓促。只一身没有半点章彩纹饰的玄端,看得出是甫下了早朝便匆匆赶来的。
阿荼未及迎出来,他便已阔步进了厅堂,她规行矩步地敛衽执礼,稽首下拜。
他一面难得利索地点头免了礼,没有令她久跪,一面解了玄端外面的白狐裘,扬手挂到了门后的髹漆木施上。
算起来,入宫近七月,这是她第九次见到他。
“宫中空置的宫院尚有十余处,都比此处要宽敞许多,你择一处迁了。此外,今晚便拨几个宫婢寺人过来。”十八岁的少年逆光而立,身姿笔挺,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行事是惯常一言而决的强势与利落。
依时下习俗,女子若有孕,及月辰,需在侧室生产,而日后孩子诞世,也需要另辟一室居住……如此算来,这清池院,地方的确是太小了些,人手也实在少得可怜。
阿荼闻言,默了一瞬,片时后恭谨地敛衽为礼,语声微低,极小意地试探着道:“外院的几间屋子一直空置着,拾掇一二,辟作侧室与乳舍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