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孤儿,自小被法明师父捡来抚养,直到十八岁,才摩顶受戒,成了僧人。
他的生活一直宁静而恬淡,直到那个暮春。
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出家人,他知道。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情思。但,如果人人都超凡脱俗,又谈什么修行呢?对于缺点,正视总比回避好得多。
后来,他也看开了,前路,才是人生唯一通往的地方。
“徒弟,你若不嫌残旧,就穿了去吧。”
猴儿欢欢喜喜接过来,套在身上,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承赐,承赐!”
玄奘看着猴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就生出一种天然的亲切来。看来,这个徒弟也是个简单温和的性子呢,千八百岁的人了,还能因为一件衣服开心成这样。
世风日下,这样好相处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啊。
玄奘不禁对美妙的未来充满了畅想。
“好徒弟,你有名字吗?”
“我姓孙,法名悟空。”
“悟空,悟空。”玄奘点头:“我看你的样子,好像个小头陀。我叫你行者,好么?”说罢,又拿起一顶僧帽给他戴上。 多么温情的画面啊,玄奘要被这短短半日间产生的浓厚师徒情感动到流泪了。
悟空滴溜溜转转眼珠,上下将玄奘打量一番,笑着跳起:“好好好,就叫孙行者,哈哈哈!”
玄奘看着活蹦乱跳的悟空,深感欣慰。靠,什么叫生命力啊?趴五百年啊,什么概念?连个懒腰都不能抻,好不容易出来了,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人之常情啊。哪像自己小时候,多挠挠痒都被法明师父呵责,说他“恐有多动之症”。还说什么,出家人要稳重,别让人家以为咱们是江湖骗子。以后你坐禅啦,念经啦,还能随便挠痒痒?你要是正给人家超渡呢,突然停下来解决个人问题,人家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彼时还是小江流的玄奘暗暗决定,他以后才不要做那么苛刻的师父呢。
想到这里,他又为悟空能有自己这么个宽厚的师父感到幸运。
整理好行囊,孙行者将包裹牢牢系在背上,就扶着玄奘上马。
客气。
真的,太客气了。
***
不多时,过了两界山。看着孙行者那副小身板摇摇欲坠地挑着担子,玄奘实在有些不忍。“那个……要不你把行李放在马上。”
悟空转过身嘻嘻笑着,语气轻和:“师父别担心,不是徒弟吹牛,就是抱着师父你走完这十万八千里,也不觉得沉哩。”
话音刚落,一阵烈风夹着啸吼从玄奘的马前掠过,惊得白马往左边一闪,发出长嘶,直直仰起。玄奘差点被掀翻在地,幸好他紧紧拉住了缰绳。这一颠太猛,差点把他的小腰给摔断。惊魂未定,忙四处打量,原来扑他的是一条猛虎。那猛虎扑了个空,怒目圆睁,正咬牙死盯着玄奘。
他娘的,又是老虎!怎么这么多老虎!
不对啊,山上本来就是有很多老虎的啊。野生动物也是天地精华的一部分,猛兽也要有生存的空间,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就让人家无家可归啊。
没被吃是幸运,被吃了,那也是青春啊。
说是这么说,三天两头碰到这种事,玄奘死的心都有了。
“师父别怕!”
玄奘从内心戏中抽离,循声探去,只见孙悟空拽开大步,摆开架势,从耳中掏出一根金针大小的物什,迎风甩开来。那金针迎风就长,顷刻长成一根两头箍金的乌铁棒。猛虎见状,竟发起抖来,不敢移步。
“业畜,哪里去!”话音未落,铁棒已狠狠敲在老虎的头上,那猛虎的头颅就这样在玄奘眼前四分五裂。脑浆迸出,鲜血四溅,像极了长安上元夜的火树银花,灿烂无匹。
“啊!”玄奘心头一紧,手中松懈,天旋地转,惊下马来。胸口有一种堵住了的感觉,心跳得很快,很重,快要从嗓子眼出来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这种残忍的景象,眼前的血腥程度比起上次吃人也清淡得很,玄奘却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混合着惊悚、恶心、不忍,拧巴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酸楚。
以及,一种奇异的兴奋,和安全感。
他很想呕吐。一切发生得太快,思绪跟不上情绪,生理反应才最真切。
想那刘伯钦是个猎户,打杀老虎尚且要一个时辰,这猴子却眼都不眨,一棒便了结这猛虎的性命?
孙悟空叉着腰,伫立在老虎的尸体旁,忍不住发出得意的高声。他的个头不高,堪称娇小,还不及脚边的尸体壮硕。此刻,那瘦弱的身影却散发出一种威风凛凛、英武迫人的气势来,教人不自觉地臣服。
此刻,伏在地上的玄奘不得不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五百年前,降龙伏虎,翻江倒海的齐天大圣。
他将老虎的尸体拖到玄奘面前,又说了什么,玄奘已没有去听,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孙悟空拔下毫毛变成尖刀,剥下尸体的皮毛,在腰间比划。
“莫道是只虎,就算是条龙,见了老孙也不敢无礼……”
命数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玄奘叹息。倘若这只虎能忍住一时的口腹之欲,便不会命丧于此;倘若不走这一条路,便不会遇见这只虎。倘若没有孙悟空,这散落一地的血肉白骨,便是他陈玄奘的了。
斥责无用,他杀生,却救了他的性命。孙悟空神通广大,是取经的一大助力,有他在,万事足。也偏偏有他在,这一路上,怕是少不了杀业。 而每一道,都和他陈玄奘脱不了干系。
你问玄奘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老虎的命?玄奘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有些难过,又觉得有些侥幸。
玄奘策马前行,没有听完孙悟空说什么。落霞灼灼,秋风瑟瑟,千山鸟兽,尽向林中归去。
其实他不敢,他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