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扒雞,山東馳名啊。”
井上說:“遞上一只給我,事先說好,不是雞我可不給錢。”
“這人……喝多了吧?”“不是雞能是什麼?”衆小販提着籃子笑話井上,沒有一個人遞上雞來,而且一個個有意無意地退後。
看小販們走了,井上得意地笑着回到車廂,叫來聽差給了他幾張日本軍票,讓他出月臺去買兩只扒雞回來。
“這麼說……這些人賣的真不是雞?”
“不是。當年我第一次經過德州的時候買了只雞,等小販走了火車開了,我們撕開雞一嘗,你猜怎麼着?”井上說,“是燒烏鴉。”他大笑着靠在椅子上,“燒烏鴉……哈哈……那次之後我就知道了,日本一定能徵服中國。中國不缺少聰明人,可惜你們的聰明,都用在燒烏鴉上了。” 何天寶站起來:“這故事很精彩,我得買一只見識見識,是怎麼用烏鴉來冒充雞的。”井上說:“確實精彩——我陪你去。”
兩人離開包廂不到五分鍾,火車就開動了。而何天寶過了十幾分鍾才回來,把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
何毓秀靠在何天寶肩上,假裝倦了的樣子,用只有何天寶能聽到的聲音耳語:“你殺了他吧,我批準了。”
何天寶雙手一攤,說:“已經扭斷脖子塞進火車下面了。估計明天早晨有人會發現兩截屍首。”
何毓秀有些生氣,說:“就你火氣大……我不是說了不準殺那個日本人麼?”
何天寶把一本證件放在桌上,說:“他不是日本人,是大連的歸化民,本來姓於的。”
何毓秀嘆口氣,拿過何天寶的火柴,把證件點着,燒了一半丟出車窗。
何天寶撕開油紙包,苦笑起來。油紙包裏,赫然是一只燒烏鴉。
火車開了三天三夜,停在北平正陽門車站。
何氏姐弟走出車站,迎面立着五百年的明城牆,城垛被朝陽染得血紅。兩人對視一眼,何天寶神情嚴峻,何毓秀眼中有淚光閃動,姐弟倆心意相通,都想到了死在此地的軍統同袍。
抗戰全面爆發之後,軍統在淪陷區很活躍,暗殺了很多漢奸和日本軍官。去年秋天軍統四大金剛之一的王天木叛變,日本人中秋大搜捕,把軍統在平津的組織破壞泰半,許多同志殉國。
站了幾分鍾,何毓秀輕聲說:“走吧。”
兩人出了車站,沒看到接站的人。汪精衛還沒到上海的時候,周佛海就在北平找了個叫金啓慶的旗人作非正式的聯絡員,在六國飯店有個套房,另有一小筆活動經費。按照之前南京的安排,他應該來迎接“何氏夫婦”。
車站前有許多黃包車夫等活,看到出來兩個看起來挺闊的洋派人物,紛紛熱情地招呼。
何毓秀皺眉,說:“這姓金的是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呢。”
何天寶說:“汪僞的人物,狗咬狗最平常不過,他要是老老實實,反而可疑了。”
何毓秀說:“姓金的不來咱們也不去找他,幹脆自己找地方掛牌子開辦事處。”
何天寶說:“先找間旅館住下,汪家的工作你也這麼熱心?”他提高嗓門,對站在最前面的車夫說:“我們要兩輛車,去……”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看着遠處的街上,何毓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有輛洋車輕快地經過,後座上坐着個燙發朱脣的女人,銜着四寸長的象牙煙嘴,穿件白底紅花的旗袍,那洋車車子嶄新,車夫是個壯年漢子,跑得飛快,姐弟倆只看了那女人兩秒鍾側臉,車子已經背對他們遠去,只見車後一把明黃色洋傘在灰蒙蒙的街道上搖曳。
“先生這是來訪親戚還是住店?”車夫熱情地跟何天寶攀談。
何天寶的目光仍然追逐着那輛洋車,洋車在大柵欄路口拐彎停下,女子下車,頭部被洋傘遮住。忽然,她轉頭向這邊望了一眼,露出一張看上去三十來歲,妝化得很濃,仍然美貌的瓜子臉,她只望了一眼,就轉身走入大柵欄的人潮,消失不見了。
何天寶看何毓秀,強自鎮定,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說:“是她。”
何毓秀搖頭,說:“你認錯人了,她今年四十多了吧,怎麼會這樣年輕?”
何天寶說:“我知道是她。她今年三十九歲,妝化得濃一點的話,又坐在車上,看着年輕也不奇怪。”
何毓秀說:“那不是她。”
姓金的漢奸不出現,兩人決定不等,直接到北平飯店開了個套間,何毓秀在裏間換衣服安置行李,何天寶在門口說:“秀兒,我出去走走,買份報紙。”
何毓秀開門,面色嚴肅地低聲問:“你想去找那個女人?”
何天寶苦笑:“北平這麼大,難道我在街上亂轉一下就能碰到了?”
何毓秀端詳着他,先不說話,盯着他看了幾分鍾才說:“去吧。”
何天寶出了飯店,先在路邊買了包香煙,跟賣煙的小販問了大柵欄的方位,
他母親是北平人,所以雖然在南方長大說話卻會說北平口音,那小販見一個滿口 京片子的人跟自己問大柵欄這種地方,滿臉莫名其妙。何天寶向南走了一條街,
又站住了,知道人海茫茫這樣亂闖,只是白費力氣,就在路邊買了幾個糉子,
慢慢走回旅館。
房門沒鎖,何毓秀已經梳洗過,煥然一新的樣子,坐在窗前翻一本書,聽到
他進來,回頭問:「找到了?」
何天寶說:「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喏,北平糉子。」
不等他這句,何毓秀已經拿了個糉子在剝,燙得皺眉,聞到香氣又眉開眼笑,
剝開了嘗了一口,說:「又香又甜……你說去買報紙,報紙呢?」
何天寶露出馬腳,但臨危不亂,晃晃手裏的紙包,說:「包糉子了。」
何毓秀繃不住笑了。
何天寶順杆兒爬,靠到何毓秀身邊坐下,殷勤地說:「我幫你剝糉子,又香又甜。」卻被推開了,何毓秀說:「等下再吃糉子——我還有句話問你。你站直了說
話。」
何天寶起身站好,問:“什麼?”
何毓秀問:“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你想的那個女人,你會怎麼做?”
何天寶愣住。
“記住!如果真的是她……”何毓秀從桌下抽出一把美制1911手槍拍在桌上,“——今年中秋節,我們一起去給爸爸上墳。”
民國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
往年賓客盈門的何家,因爲卷入共諜案,突然門庭冷落。他們的父親把自己鎖在書房裏,喝了半天悶酒,然後“砰”的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