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什麼想到要多養她一個月還有點高興?是舍不得她死嗎?)
北平盛夏正午時的陽光極烈,街道空空蕩蕩,兩邊房屋白晃晃地放光,連最
能吃苦的人力車夫都躲了起來。
何天寶一個人走在這像鐵鍋又像蒸籠的午後,汗如雨下,渾然不覺。
他相信自己是很想遠離賈敏的,但他一想到「國共合作」結束的時候要殺死
她,又覺得心如刀絞。
何天寶滿腹心事地回到金魚胡同,下車換上副禮貌的笑臉,一路跟街坊們打
招呼,回到自己的小院,離大門還遠就聽到一片鴿子叫聲。八嬸剛巧端着盆菜經
過,先打招呼「何先生回來啦。」又小聲說:「何先生,不是我多嘴,您家這位
野了點兒了——小媳婦兒家家的跑到屋頂上放鴿子,我真是從來沒見過。」
何天寶笑笑,無話可說,點頭走過。這幾天賈敏窩在家裏沒事作,又有了何
天寶給她的零花錢,竟然恢復了幾分少女時北平大小姐的作風,每天四九城到處
逛,買了許多零食和用不着的小玩意。
門從裏面插着,何天寶打門,賈敏立刻就開了門把他迎進去。」
何天寶問:「新買的鴿子?」
賈敏得意洋洋:「沒買鴿子,早上胡同裏有人搬家,我買了些舊木頭家伙搭
了個鴿棚,鴿子都是我拐來的。」她也算本事,八旗子弟家傳絕學,居然能把別
人養熟了的鴿子拐到自己的棚子裏。
何天寶站在院子裏看,賈敏在西牆下搭了個木頭棚子,仔細一看,就是個大 書櫥改裝的,裏面咕咕咕的一片聲音,不知道她今天拐了多少。
再看衛生間地上,大盆裏髒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顯然賈敏今天只顧玩,什
麼家事也沒作。
何天寶問:「你還有衣服換嗎?要不要我陪你去買些。」
「好啊……」賈敏隨口答應,然後意識到何天寶語氣不善,一轉眼看出了問
題所在,說:「對不住啊,我沒想到髒衣服堆得這麼快,不過招娣明天就來,明
晚你回來看,保證……」
「招娣?這陣子是招娣給我洗衣服?」
「差不多吧。」賈敏無辜地解釋,「這是組織安排的,我要扮演少奶奶,當
然不能做事洗粗了手。正好,你幫我把這塊板兒釘在最頂兒上——要凳子墊腳不
要?」
何天寶站在凳子上給鴿子棚敲釘子,一個念頭在心裏來來去去:再過一個月,
我就要殺死這個女人。
何天寶想到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忽然又感到輕鬆了一點,敲完了釘子從凳子
上下來,拿起竹桌上的香煙筒子,抽出支煙放進嘴巴,被一個念頭擊中,愣在那
裏:自己與母親的關系,竟有些像英國偵探小說裏的老夫老妻,結婚日久原形畢
露然後互相殘殺。
「喂,傻小子想媳婦兒呢?」賈敏捧着只鴿子蹲在房頂上喊他,陽光照在她
身後,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寶說:「是啊,下來我跟你說句話。」
賈敏順梯子爬下來,她穿着條淺粉色的家常散腿褲子,爬下來的時候陽光照
亮褲襠,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中間偶爾可見一抹黑色。
何天寶只覺鼻子一熱,快要流下鼻血來。
賈敏拍拍手上膝蓋上的土,興高採烈地問:「什麼事兒?想學放鴿子?」
「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兩個月媳婦兒。」
賈敏抿着嘴打量何天寶 :「爲什麼留我?舍不得我?」
何天寶說謊:「不是,我上司覺得一個月就報病故還是太惹眼。」
賈敏說:「你要不是動不動烏眼雞似的,我也樂意跟你這兒住,難得清閒—
—不過這事兒得請示上級。」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賈敏挽住何天寶的胳膊,說:「你上級讓你留我,你怎麼說?」
何天寶滿臉通紅,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爲賈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
艱難地說:「別鬧……」
賈敏鬆開手搖頭,說:「這樣就臉紅,他們也能把你派去汪精衛那裏——你
在軍統裏得罪了不少人吧?」
「那你呢,不在延安運籌帷幄,被扔到刀光劍影的北平來,也不是因爲好人
緣吧?」
賈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寶的肩膀:「不錯,你跟老娘混了半個月,
嘴皮子有點長進。——你要留我兩個月,打算出多少錢?」
何天寶早料到她會談錢,說:「我只能保證先付你一萬重慶假票子,事成之
後再補你五千真鈔,如果九月沒有,十月也會有的。」
賈敏說:「好啊,如果你手緊就跟我直說,我幫你砍砍價兒。」
這句話出乎何天寶意料,他不知如何反應,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樣兒……」賈敏說:「今天禮拜,你沒事兒吧?要不等四五點鍾太陽下
去點兒了咱倆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
何天寶不敢在賈敏身邊多耽,說自己還有事。
賈敏不高興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個人關在家裏……」
「確實有事,有個飯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何天寶逃命似的出
門,果然叫不到人力車,一直走到東安市場前門才看到有車。何天寶索性自己走
到六國飯店。
他今天確實有個飯局,是一個在北平的徽商母親做壽,給他遞過帖子。何天
寶本來沒打算去,現在就非去不可了。
何天寶先買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兒讓伙計給那徽商家送去,自己先去王
八茶館坐了一個多鍾頭,才叫了輛洋車出宣武門去徽商家拜壽。徽商熱情地迎出
來,他家裏正唱着堂會,說底包是尚小雲,咚咚鏘的鑼鼓聲中,何天寶給一個瘦
猴兒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壽,見過了十幾個徽商四十幾個子侄,看了幾折子《醉打
金枝》《滑油山》之類的賀壽戲,多喝了幾杯,只覺得肚子不舒服眼皮打架,怕
再待下去出醜,沒等到尚小雲上臺就告辭走了,徽商恭恭敬敬地送出來。
何天寶回家,賈敏像個小媳婦似的迎出來,見何天寶喝醉了,趕緊把大門關
上,小聲說:「怎麼喝了這麼多?難受嗎?」 「還好。」何天寶見賈敏之前玩鴿子時的住家便裝換成了旗袍,知道她出去
過,就問:「你見過你的聯絡人了?」
「嗯,我們上級同意了,只是讓我儘量多從你這兒刮點兒經費。」
「你這樣跟我交底不大好吧?」
「我怕你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慶拉下補不了的虧空。」
賈敏接過提包,讓何天寶在院子裏坐下,桌上擺了兩把茶壺,賈敏從兩個茶
壺各倒了一些,解釋說:「這壺是我早沏得了放在這兒的,這壺是我新燒的水,
兌上半涼不熱的,這個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會兒喝會兒茶,晚上吃炸醬面,馬
上得。」
何天寶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一陣感動,覺得自從自己到了北平,南京逼着
自己賣鴉片、北平想讓自己滾蛋、姐姐逼着自己殺人,只有這個女共諜對自己沒
有要求、最是親切體貼,帶着七分醉意,忽然說:「你那炸醬面別弄了,今兒晚
上咱們先去胡同西口東安市場逛逛,就外頭吃飯。」
「平白無故去東安市場幹嘛?」
「你早上說想去逛逛、我答應過的麼。」何天寶忽然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要
在殺死母親之前,讓她快樂地過完最後的日子。他雖然跟母親僅僅重逢了十幾天,
卻對她卻有着遠超其他人的了解,知道這名共黨分子的身體裏,其實藏着一顆八
旗子弟式的、貪吃愛玩的心。
「那謝謝你啦……怎麼出趟門回來變體貼了?」賈敏笑嘻嘻地湊上來雙手拉
住何天寶一只手,胸部貼上他胳膊,說聲:「赤化!」
何天寶人還莫名其妙,臉已經應聲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