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她转过头,他已把脸别向一侧。她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张脸上隐藏了多少绝望——这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夜隽,那个总喜欢调侃的古怪老师,那个喜欢在窗台上边抽烟边晃动长腿的孤傲男子,那个严厉批评她的良师益友。如今,他只是一个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需要人陪伴照顾的人。
程菲走过去跪在他身旁,双手下意识地放在他的膝盖上,却感到他情绪的紧张。于是她故作轻松地抚弄他微乱的头发:“以后,我有空就都来陪你,好不好?”
“会耽误你的学业的。”他的声音依旧虚弱。
“不会的,你放心,我会按时上课考级,不让你担心——你能不能别赶我走?”
“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傻孩子,”他自嘲,“你走了,谁来管我……”
暑假之后,每周程菲都穿梭在两个城市之中,她在医院里全部的事情就是陪在夜隽身边。他睡觉的时候她就看书或者发呆,而他醒了,她就和他聊聊天说说话。偶尔他会有幻肢痛,痉挛偶尔也会来折磨他。
她问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毕竟夜隽是在烧伤的情况下损伤了神经。她又问医生该如何缓解这种症状。他想了很久然后说,他不能受凉,情绪也不能有太大的波动。
每次预感到要痉挛之前,夜隽总是把她赶出病房。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病房里受苦,看着他那条伤腿不自主地剧烈抖动,看着痉挛结束小护士们忙前忙后地为他换床单,擦洗身体……而这一切她都做不了。她明白那是她与夜隽之间的禁忌。
比程菲大不了几岁的小梁护士告诉她,她必须让他明白,在他出院以后的日子里,由于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所以这些事情终究还是会由她来做。
可程菲觉得接受这些,对夜隽来说并不容易。
毕竟,他是她的老师。
=========
“丫头,来,坐这儿。”那天痉挛结束之后,她走进病房。阳光很好,躺在床上虚弱的夜隽冲她招手,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
“你还疼吗?”她问。
他摇摇头:“扶我起来。”
于是她学着护士的样子,让他靠在摇起的床上之后,又在他的背后塞了一个垫子。“这样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点点头,望着她,眼神里有歉意:“谢谢你,程菲。这段时间麻烦你了。”继而又说,“我们是不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地聊过天了?——最近我不是幻肢痛就是痉挛,实在很讨厌。看来有时当个废物也不太容易。”他在自嘲。
“夜老师,你不是废物,你只是暂时被病痛折磨着,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她鼻子发酸,有点想哭。自从夜隽受伤之后,想哭的欲望就时时刻刻地伴随着她。
“自从受伤以来,我就时常发生痉挛和幻肢痛。这些对于一个被严重烧伤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人有时候不能要求太多。怎么可能既保住命身体还像以前一样健康呢?全世界的好事不会都砸在你自己身上。”他笑着,像在说一件极其平易的事。而面对他的笑容,她终于哭了出来。
“程菲,别这样好吗。在我印象里你可不是个爱哭鼻子的家伙。”她能感觉出夜隽的慌张,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还记得那次让你写份检讨交给我时你也在哭,其实你的心思比许多人都敏感。于是我就想,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去做,才能尽量减少对你的伤害……可是我现在这样,还是伤害了你。”他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那条受伤的左腿,眼神有些黯然。
“你不应该让叶老师帮忙瞒住我你受伤的事情,要不是如此,我从一开始就可以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也许,你认为我只是你众多学生中的一个而已,与别人没什么不同,毕业了就会忘掉。可在我心里,你是唯一鞭策我不间断写作的人,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早就放弃写作了。”她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
“可我不会忘掉你,”夜隽忽然说:“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只因为我当了你三年科代表?”
“不是这样的。”夜隽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学生面前,将自己的残缺暴露无遗。
程菲不再说话。
那些太直白的话,她不会说,也不想说——哪怕她已经在无意识中说出了很多。
“和我说说你的大学生活吧。”夜隽问,“转眼又快到冬天了。”
她点点头。“大学生活不像高中,大一真的很轻松,每天都只有上午有课,很多同学还经常翘课。大二开始学习专业课了,十二月我打算把英语四级考过。”
“虽然已经不是你的班主任了,可我还是要提醒你——要认真学习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 夜隽笑了笑:“最近读了些什么书?有再发表过什么文章吗?”
“有啊,读了沈从文的边城。文章也在继续写的。”程菲紧张了一下,她的笔名,她不敢让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也许他就再也不会见她了。
“好吧,你赢了。”他颇有些无奈,“我最近在读史铁生的书。”
“是吗?下次我也去图书馆借来看看。”程菲依旧对他充满了崇拜。
=====
“夜老师,你这周是不是没有外出过?”
他点点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护士们都很忙,所以我也没有麻烦她们。”
“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他有些迟疑。
“我问过医生了,你复健恢复的不错,可以拄拐走出去。我们只出去呆一会儿好吗,晒晒太阳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会陪你去人少的地方。”
“好吧,”夜隽松了一口气,“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相信你。”
程菲找出梳子,梳理他的头发,最近这段时间,他的黑发之中竟然已有了几丝白色。她又找出一件深蓝色的外套给他穿上。穿好衣服,她从病房的角落拿出那个拐。
夜隽笑了笑,“我们走吧。”
屋外的阳光很好,她陪着夜隽来到小花园。这里人不多。她陪着他走了一圈,她知道他需要适应,出院之后,他也许有段时间都需要拄拐出门。
“阳光真好。”夜隽走了一段之后,有些微微出汗。
她知道他在意别人的目光:“这里的人不多。阳光也充足。我们聊聊天好吗。”
“聊点什么?”他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聊聊你做老师的心得体会。”我开玩笑地说。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将拐靠在一旁走廊的石柱上,坐到了她的身边。
“夜老师,等一下”程菲拿出随身带着的毯子,垫在了他的身下,“可以了,夜老师,你坐吧。”
夜隽深深的看着她,“谢谢。其实,我非常喜欢老师这个职业。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把自己的想法推销给别人的非常好的途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上课的时候总喜欢滔滔不绝。可事实上,通常情况下我都不会对学生付出太多感情。这对于我的职业而言,可能是我唯一做的不好的地方。我总觉得一个老师讲课好是第一重要的。”
“你这完全是歪理”她笑着说。
“有吗?”夜隽也笑“起码我觉得我对你还是付出了很多心血来栽培的。”
“好吧。”程菲有点无奈的耸了耸肩。
“夜……夜老师?真的是你?”一个样子小小的女孩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和夜隽同时吓了一跳:“薛程?”
这个女孩是程菲高一的同班同学。
“我姐姐发烧了,我陪她来挂吊瓶。可是医院里好无聊,所以我就随便出来转转……夜老师,你和程菲怎么会在这里?”
“我……”夜隽一时语塞,踉跄的站起来,急切的去抓拐。
“你的腿……怎么了?” 薛程的眼睛朝夜隽那条没穿鞋子的左腿扫去。
“没……没什么……”夜隽慌了,可是怎么也撑不好拐,双手胡乱划着,还没等程菲冲上去扶住他,他就摔倒了。 带着伤疤的萎缩的小腿露了出来。
“夜老师……你的腿……你的腿……”女孩显然受了惊吓,迅速跑开了。
程菲扶着夜隽迅速回到病房,她知道自己闯祸了,因为夜隽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面无表情,眼神空茫。一进病房他就踉跄着扑倒在床上,忽然用力地甩开她的手!
“夜老师,你休息一会儿好吗。”她的言语中带着哭腔。
他没有说话,双手撑在床上,将自己的左腿挪过去,额头上一进开始冒汗。
程菲赶紧为他盖上毯子。
没过多久,可怕的痉挛果然又来了。
起先,是他左脚开始抖动,他伸手按住,谁知小腿也开始不停地抖。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身体前倾,一头栽下床沿……她吓坏了,上去一下抱住他,他这才没有摔到地上。
痉挛越来越剧烈,这种情况下她甚至不敢离开去找护士,生怕在她离开的时候他会出事!夜隽原本瘫软的伤腿变得十分僵硬,并且在不自控地抽动。
程菲想去按呼叫铃,但是夜隽上身不停地抬起,倒下,再抬起。
程菲三下五除二地卷起他的睡裤,双手在他的伤腿伤不停地按摩。他大汗淋漓,却没有任何反抗,可伤腿依旧僵硬,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能加大按摩的力度……
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小时,痉挛才平息下来。瘫痪的双腿重新变得安静而瘫软。
“夜老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程菲哭了。眼泪流下来,滴在他的腿上。
程菲打来一盆温水,细细的擦拭他的伤腿,她尽量轻轻地擦,生怕弄疼了他。擦洗过后,当她扶起他躺下时,她忽然觉得他无助得像个婴儿,却有着成人的内心与自尊。她努力地抑制住自己放声大哭的念头,而夜隽早已把头别向一边,用手捂着脸,低低地抽泣起来。
程菲为他盖好被子。
“夜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带你出去……薛程出现的时候我应该立刻带你回来……你原谅我好吗。”
夜隽没有说话,他表情痛苦地指了指腿:“疼……程菲……疼……”
她明白幻肢痛又来了。
她将他的腿抱在怀里,边轻轻地拍打边道歉:“对不起,夜老师,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没用的是我……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残肢,竟然还让你一个小姑娘为我按摩……自从成了残废以后,我就生怕别人看到我的残肢而瞧不起我……好不容易出去走走,看到自己以前的学生我竟然就乱了阵脚……程菲,你说,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没用?是不是?”
“别这样想,这里的每一位护士都非常喜欢你。”
“那你呢?”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我最初的那个夜老师,没有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