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十五,外面的月亮被一片厚厚的乌云遮挡住。屋里点了油灯,却还是有大片的暗影。
钱月梅明艳的脸上忽然现出笑容,在简陋的房室里一时间竟如同春花绽放,“好妹子,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走得远远的,也许到边疆去再也不回来。但我出来得匆忙,想借你一点盘缠用用。”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掠过桌上的妆盒。
小巧朴素的盒子里是今日新得的银镯银钗,是哥哥补送给自己的及笄礼,她实在是舍不得。素面蓝底钱袋里还剩十两银子,是这个月全部的用度。要是给了钱月梅,这一家三口到了月底吃什么?
纤细的手指缓缓滑过一片红绸,里面细细包裹着一对银碗。做工精致奢华异常,上面还镶嵌了宝石。听说来自遥远的滇边,拿到当铺去应该值些钱。
下定决心的顾瑛不再迟疑,扯出一张大包袱皮儿,将两件还算新的衣裳塞进去。转身又把一只银碗和一点碎银裹好塞到钱月梅的手里,细细叮嘱道:“我有我的难处,现在我只能拿出这些东西来周济你。”
她面上显现一丝不舍,却很快隐没,“这只银碗是生我之人留下的,本来是一对,只可惜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我留着一只做个念想,另一只就让你拿去变卖,好歹可以充作路费。”
钱月梅神情放松后满脸稀奇,捂着嘴轻笑道:“如今我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为什么你还要帮我?”
顾瑛看着她的脸苦笑一声,说了老实话,“我只知道若是我不帮你,麻烦可能还要更大。”
钱月梅怔怔地看她一会,忽地压着声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都渗出了泪花,“我一向以为自己聪明盖世,觉得以我的手段势必会把日子过得红火。没想到一个不入流的地痞流氓就迫我把境况弄得一团糟。反倒是你这小丫头看着老老实实的,却是谁都没有你想得明白。”
她裹了裹身上的薄衫子,提起顾瑛帮她收拾好的小包裹站在过廊里。
十几步外就是顾家秀才的书房,此时仍亮着灯。若是不管不顾得冲过去,事情或许有转机。她微微侧身,却看到那个小丫头如临大敌一般紧盯着,扑哧一笑后忽觉兴味索然,轻福一礼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走了。 顾瑛悄悄站了一会儿,看着钱月梅如同飞燕一般轻巧地越过顾家矮矮的院墙桩子,飞快地没入漆黑的夜里。
她松了一口气,踩着软底布鞋悄悄地回了房间,慢慢地收拾钱月梅来过的痕迹。心想陈县令很快就会派人搜寻钱月梅曾经的住所,但凡跟她有一点牵扯的人,只怕都会受到连累。
心烦意乱地拿起绣绷子,却觉得无论如何也没了往日的水平。又拿起剪子把今日绣的慢慢剪掉。结果不小心蹭了到喜鹊的尾羽,光洁的绣面很快就变得模糊了一些。反正已经绣不下去了,就解了衣裳躺倒在床上,忽觉头下有些异样。
一把掀开装满麦穗壳的枕头,就看见那本要命的账册平平展展地铺在褥子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将将长成的顾瑛vs心狠手辣的美人,谁能胜出?
第十七章 账册
昨晚半夜时起了大片的乌云,早上起来却是颗雨未下。一晃眼天上挂着明朗朗的太阳,将顾家老宅里里外外几间青片瓦屋照得透亮。
坐在椅子上的顾衡看着手里的账册,眼里慢慢浮起笑意道:“你既然决定隐下此事,不想让我掺杂这些闲宗,为什么今日又跑来跟我诉说其中情由?”
顾瑛不自在地蹭了一下浅口布鞋的鞋底,盯着上面的毛边儿道:“人既然已经走远了,她便是翻起天大的浪也到不了你的面前。既然如此,这本帐册拿不拿出来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哥哥一心想做大事,这本东西放在你那里总比放在我那里要好。”
顾衡的心头暗沉,声音越发柔了,“其实你是怕钱月梅破罐子破摔,把事情闹大了惊动左邻右舍,最后咱们家也少不得要被扣上一个通匪的罪名,这才悄无声息地将她赶紧糊弄走。只怕她那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才把这本账册塞在你的枕头下面。”
顾瑛面上微有不安,索性直言自己的自私,“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与错,只是想到她刚刚杀了人却还是满脸笑意,即便是情急之下所为也不该如此轻松,就知道这种女人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年青女郎越说越愧,声音也越说越小,“……哥哥明年就要秋闱,眼看前途一片大好,即便再怜香惜玉,也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跟官府里的人对仗起来。那些人极厉害,哥哥在他们面前还是不要闹出事的好!”
顾衡从大开的格窗望出去,外面一片葱翠盎然岁月静好,不过十几步远就是顾瑛的右厢房。昨日这样惊心动魄的对峙,竟然没听到半点动静。他手心紧掐双目一瞬,不知这丫头从哪儿借来的胆子,竟敢只身对付那样的人。
据他所知,钱家人的拳脚功夫都不错。钱月梅能凭一己之力潜入骆友金的住所,悄无声息地将人杀了,又在骆家的隐秘处收罗了这本极为重要的帐册出来,可以想见天性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精于算计的女子。
而顾瑛竟然和这样危险至极的女人呆了整整半晚上……
顾衡面上不显,背上的冷汗却是一重一重地往外冒。简直不敢想象,这丫头如果在自己眼皮底子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初夏的风透过格窗吹了进来,将书案上的账册吹得噼啪作响。风住了,帐册上却有一角依旧高高地翘着。顾衡捏着那一角往下压却怎么也压不平,索性拿了一边的乌铁镇纸压在上面,那书册的一角瞬间便变得平展熨贴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小姑娘,“你不但怕钱月梅闹腾起来惊动旁人,更怕我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之下,心肠一软就默然接下这件棘手之事。你前日还说,无论我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听。结果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做主做得很舒坦嘛!”
由不得他不恼火,就是在那场大梦里,这女子傻乎乎地转身就跳进了黄杨木棺里,徒留他的魂魄在棺外无日无夜地四处游荡。
顾瑛心头一沉,暗想自己果然是管多了吗?
布鞋上的毛边越发刺眼,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悄悄挪在裙后。低头呐呐道:“哥哥,我再也不敢妄自做主了,以后遇到这种事我一定第一个告知你,至于怎么处置就看你的决断。”
顾衡恨得站起身子敲了顾瑛一个爆栗,恨道:“我是让你从此撒手不再管这些事吗?蠢丫头,我是让你遇着这种事的时候多长个心眼。那钱月梅从骆家逃出来的时候,既然能把隐藏如此紧密的机要搜了出来,你想她会不顺手摸几件值钱的东西吗?”
顾瑛面色一变,此时才想到此处关节,“我看着她藏在柴房的时候一身单薄衣形容狼狈,就以为她逃得格外惊慌,没来得及准备银两……”
顾衡气得跳脚,在书房里左右转着圈子,“还说怕我中美人计,我看你才中了美人计。其实我老早就听说莱州城里有这么一匹胭脂烈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碰到面。你想她在骆友金这种人渣子面前周旋许久丁点儿亏没有吃,能是一般的女人吗?”
又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着的顾瑛,顾衡连连摇头叹气,“最后还把你生身父母留下了一只银碗给了她充作路费,你怎么不干脆把那一对儿都给了她?这种蛇蝎女人掉几滴泪珠子,你的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般,现在指不定她在背后怎么笑你呢!”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顾衡连钱月梅的面儿都没见过,就一口断定她是蛇蝎心肠。在他看来,能干脆利落地一刀捅死一个壮年男子,即便心头有再大的冤屈也是有限的。
顾衡越说越气越说越有劲儿,顾瑛差点让他的唾沫星子喷到墙角上。好容易瞅了个空档递了一碗茶过来,极为乖巧地再次重申,“哥哥,我错了。”
发了一顿邪火儿的顾衡坐在椅子上,哼哼几声后,心满意足地喝着妹子递过来的茶,继续教训道:“再遇着这等不请自来的人,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管拿大扫帚打出去。他们欺你这种年轻小姑娘面子钱,即便办不成事儿也要打一回秋风,让你去点财!”
“就像这回这个什么钱月梅,她干嘛不敢直接来找我,就是以为你会好说话些,想让你当个引路人。闹腾起来怕什么,你以为咱们顾家是吃素的,由着这女人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想得美,在外人面前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先定他一个入室盗抢的重罪……”
眼看这位兄长又要长篇大论,顾瑛忙堆满笑意真诚道:“都怪我见识少,下回再碰着这个钱月梅,我一定把那只银碗要回来。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祖母,她肯定会和你一样骂我瞎操心。” 顾衡斜睨她一眼,“祖母是什么样的人,多少妖魔鬼怪在她面前都走不了一个回合。”
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地把心放回肚子里,休想那些有的没的。等时日到了,三媒六聘样样都不会少你的。连钱月梅那等女人都知道遇到麻烦事的时候来求我,只有你守着我这个财山偏要去过苦日子。”
顾瑛见他越来越起劲,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抬头回嘴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顾衡就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将帐册拿在手里慢慢翻看。
顾瑛忽觉尴尬,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也会时常做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譬如细雨天带着孩子们到池塘里去采莲蓬,教他们感受“莲叶荷田田,江南可采莲”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