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出去应酬,有相识多年的老友就语重心长地劝道,说你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眼下顾家三子当中,只怕三郎日后还有些大出息。汪氏如此短视不顾体面,单因为小儿子的生庚八字不好,就屡屡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无异于自绝后路……
他们是夫妻一体,人家说汪氏这个亲娘无情无义的时候,少不了要唾弃几声顾朝山这个当亲爹的窝囊。现下那孩子还在进学,看在至亲的份上尚有五分修补的机会。日后等那孩子有了大出息,只怕就再也养不亲香了。
这话的的确确说中了顾朝山的心事,这小儿子的事还是要照管才是。
回去之后他就专门拿了一家药铺出来,吩咐掌柜把每个月的利润不汇总帐,专门往沙河老宅送。还给几家相熟的裁缝铺子并茶楼酒楼和书斋打了招呼,但凡顾家三少爷过来一概不用给付银子,月底的时候同茂堂的人自会过来结账。
顾衡对于这份迟来的善意全然笑纳,没有半分好不好意思。
在那场大梦里,他以一介秀才之身谋得王府一长史的位置,可谓是声名鹊起荣耀乡里。莱州的顾氏一族闻听后举宅搬到京城,靠了他的庇护大哥二哥将同茂堂开得风生水起。孰料一遭事败,顾氏满门拔脚就逃。若非偏居一隅的顾瑛得知消息匆匆赶来,他身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顾衡垂了眉睫坐在椅子上,默默想着心事。
他生得实在是好,因为眼神清透神情儒雅,有意无意望过来时就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感受。似是察觉对面的目光,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这样这般傻乎乎地看着我?”
顾瑛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哥哥我发觉你不但脸皮变厚了,心肠也变黑了。老爷将那间药铺的利润划给你,每个月都将近多了五十两银子的进项,也没见你过去好生说声谢谢。”
顾衡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书合上,“在看惯生死的人面前,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五万两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老爷不过是迫于外面的舆论,这时候才想起描补断了二十年的父子情,只可惜晚了一点。嗯,这段时间不管哪里来的银子通通都要换成海盐,也许这辈子我就要靠它翻身了。”
顾瑛喜欢看他这种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段时间她一直帮顾衡在家中收额盐份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但是兄长做事自然有道理,如今只管照做就是了。
兄妹俩正在并头核算手中的银两还可以买多少海盐时,就听大门被敲得哐当作响。 急步打开后一看,几个衙差拿了铁锁木棍站在门外。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上下打量几眼,满脸煞气道:“顾衡,有人出首告你扰乱律法走私海盐,知县老爷签下文书,要请你到衙门口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要干大事……
第十九章 典史
顾衡一见这人的衣饰品貌就知道必定是传说当中莱州县的第三把手,主管刑狱的马典史。他脑中飞快合计面上却堆满笑意,“几位差大哥远道而来,先进来喝杯茶水再说。这天这么热,还费神你们跑一趟,快进来歇歇脚!”
马典史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还请顾秀才不要耽误时辰,早些跟我们去衙门里走一趟,说不定还可以回家来吃晚饭。”
顾瑛已经极有眼色地在浓密树荫下放好了桌子,又车了绳轱辘从井里把湃着的西瓜吊上来。用菜刀使劲一劈,沙瓤的瓜肉冒着冰冷的霜气,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出诱人的甜香。
几个走得热汗淋漓的衙差顿时走不动道儿了,顾衡见状连拉带拽地把马典史扯进了屋子,说再忙也不急在这一会。况且有这么多差老爷看着,我还会跑了不成?
顾瑛知道这些人大中午赶过来肯定没有吃饭,忙从屋子里又泡了几盏浓酽解渴的核桃果仁茶,端了几样自家腌渍的蜜饯干盐笋干先放在一旁。
又风一般到厨房整治了一碟熏鱼,一碟盐蛋,一碗蒸腊肉,一碟炒青菜。所幸因为天气热,早早地便熬了一大锅绿豆粥,这会正相宜。想了一下怕不够,又热了七八个昨日就蒸好的杂面馒头。
吃了几块鲜甜清凉西瓜的马典史面上缓和许多,看着忙成陀螺一样却不多言不多语的姑娘唏嘘道:“你们顾氏在沙河也是有头脸的人家,没想到吃的用的跟咱们一般模样。说起来也算正经的小姐少爷出身,也一样要做饭蒸馍,家里连一个能使唤的人都没有。”
顾衡脸上浮起腼腆笑容,略有些拘谨道:“祖母一向教导我们要勤俭节约,老宅这边总共只有三口人,吃穿用度都有限,老人家便不准我们雇佣仆妇。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我们自己做。她又向来心善,像今天这么大的日头还到邻村帮着产妇接生去了。”
马典史挟了几筷小菜慢慢吃了,见虽是寻常农家作物却另有风味。抬头又看见厨房外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院子角落里种得整齐葱蒜的两畦小菜园,敞亮处支着几只大竹筛,晾晒着说不出名字的药材,不禁在心里暗暗点头。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有一个衙差就忍不住道:“顾秀才,我们知道你日子过得清贫,可是也不该走邪门歪道,跟人家去贩私盐呐。你好生读书,若是有朝一日考上举人中了进士,不是什么东西都有了吗?”
顾衡觑了一眼马典史,见他沉了面目兀自喝粥却没有说话。一时心中大定,忙叫起了冤枉,“这是哪个天杀的乱说话,我等读书人首要之事就是晓得国家律法。明知不可为而为,岂不是有悖师长宗亲的教诲?”
帮着几人斟了一遍自家酿的米酒,顾衡脸上做莫名其妙状,“前几日我为了筹措日后进学所需之费用,将西山精舍里诸位师兄师弟的额盐份例收揽了一些。想等空闲时日到盐厂换些海盐,再运到省城赚取几两差价银罢了,何至于跟走私二字有瓜扯?”
马典史就冷着脸问了一句,“当真只是你那些同窗的额盐份例,我可是听人说你放出声去准备收几千斤海盐呢?”
顾衡就叹了一口气,干脆说了老实话,“我收了大概有五百斤的份例,运出莱州县城的时候各位差大哥尽可以过来查看。至于为什么要多收些海盐,是因为我发觉咱们莱州本地盐实在是太过粗略不堪,若是运到两广去跟人家淮盐根本就没法比。若是想卖上好价钱,自然要将咱们的盐想法子提纯。”
先前那位心直口快的衙差惊讶道:“秀才公你别是读书读傻了吧,咱们这块地界,自古熬出来的盐就是这般模样。你想跟运到两广去跟淮盐比着卖,那要耗费多少木炭多少人工才熬得出来呢?”
想是终于明白今天这是一场乌龙事,马典史这般性情严苛的人也摇头笑道:“你大张旗鼓收购海盐,其目的只是为了提纯。据我所知约摸五六斤海盐才熬得成一斤精盐,五百斤的份例就要买三千斤的海盐,这样说来你并未违反律法。但你算过这笔账没有,若加上新的工费炭费,你这五百斤精盐要卖上什么价才能回本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今日虽跑了一趟空路,却难得碰见如此质朴单纯近乎呆傻的小秀才。
顾衡使劲掐了一下手心努力涨红了一张老脸,吭吭哧哧地道:“不瞒诸位,我在一本古书上找到了一种新式的熬盐法子,所费炭钱工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马典史双目一缩,将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后猛地咳了一声打断顾衡的话,“秀才公自有大智,不是我们这些平常人可以攀比的。既然是费尽心力在古书上寻到了法子,那还是好生收藏在密处之地好。今日之事既是误会,我等回去也好跟知县老爷回禀清楚。”
他说话时特地在“好生收藏”几个字上面加重了口音,顾衡见状楞了一下,马上就心领神会,微微抬手还了一个揖。
马典史眼中的笑意更甚,抹净嘴巴站起身子招呼同来的几个衙差回转。顾衡微微一笑正准备送客,就见收拾碗筷的顾瑛悄悄塞过来一只绣了方胜纹的棕色荷包。
马典史一行人刚一出顾家门就唬了一跳,只见门口乌泱泱的占了一大片人。
为首一个约莫有七八十岁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来,问道:“不知我们族里的衡哥犯了什么事?这孩子虽然自小有些调皮,却从来都是个知理明事的好孩子。你们今日若是要没来由拿他,就先踩着我这个老家伙的骨头上过!”
马典史忙扶住老者道:“全是一场误会,顾秀才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们这就回去销案。”
顾衡却是木木地站在原地,却是没想到沙河的这些老亲竟然如此重情重义。
他努力回想,似乎也没为这些人做过什么事儿。不过是过年时在祖母的威逼下,帮周围的邻居写几副对联和往来书信。要不就是偶尔兴致来时,抓一大把点心干果塞给身后那群流鼻涕的小屁孩。
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就没有逗留的必要,马典史一伙人像来时一样飞快的走了。 路上有人问:“没想到这位顾秀才倒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可见传言不可尽信。都说七月十五生的孩子阴气最重容易招恶鬼,男则强争好斗无有善类,女则克夫克子家宅难安,我看也没那么邪乎。”
马典史摸摸怀里沉甸甸的荷包,咧嘴无声笑笑,“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随同一路的都是追随马典史多年的心腹,另有一人不解道:“这顾秀才是汪主簿的亲外甥,大人何不趁此机会给他没脸,如何这般轻轻拿起轻轻放下?”
自有晓得顾家底细的人出来细细解释,听到顾衡从小被生母厌弃几欲致死,余人都瞪大眼睛摇头叹息,说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汪氏对亲儿子尚且这样,汪主簿对顾衡这位亲外甥有几分亲情就可想而知了。
众人议论纷纷,就没有注意到马典史嘴角浮起一丝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