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典史老脸一红,装作没有听清他的讽刺,“我和钱馆主年岁虽相差颇大,但是说话时很有几分投机。每个月都要找个一两天聚在一起喝回酒,所以对他家的事算得上熟悉。那丫头一怒之下杀了人,匆忙逃走时把凶器藏在了房脊的隐秘处。是我贴身收好,最后送到铁匠铺子亲手毁掉的。”
顾衡饶有兴味地问道:“想来马典史和钱馆主一家,必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渊源……”
“我本是崆峒派出身,技成之后又心有不足重新拜在嵩山一派。江湖上向来忌讳一人投两个门派,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真正师承。钱江早年是嵩山的大弟子,因为出山甚早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直到他搬到莱州城开了武馆,才知道有我这么个同门小师弟的存在。他性子老实忠厚怕惹人议论,特地嘱咐我不要向外人揭破这层关系。没想到……”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有骆友金这个癞蛤~蟆主动贴上来,以致后来扯出这么多事端。只是钱家太太听了你的劝殒灭于县衙门口,钱馆主要是出来的话,你这个小师弟恐怕讨不了半点好。”
顾衡幸灾乐祸地道。
马典史仰脸长叹一声,“自古拦轿喊冤是戏台上糊弄人的,民告官哪里那般容易。不能告不愿告不敢告,若是不出两条人命,这些当官的就像和稀泥一样把事情遮掩掉了。我这个大师兄要么悄无声息地在县衙地牢里死去,要么就会被列入明年秋后斩的名单里。”
顾衡眼里终于浮起几丝欣赏,“你为着这一点师兄师弟的情谊,明知不可为而为,倒还有几分真担当。”
马典史苦笑一声,“钱家太太本来就身患重病,附近的大夫都说她过不了这个冬。本来我们都已经相商好了,在师兄没有出来之前,钱小虎就由我找人悄悄照顾。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托付了你家老太太。看来她终究还是不相信我,才临时改变了决定。”
顾衡撇嘴道:“一个县令的便宜大舅子就将她家搅得家破人亡,你觉得她还会相信官府中的人吗,哪怕你是她丈夫的师弟?”
屋子外面闷热,马典史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振作精神,“我但求问心无愧而已,等我师兄出来我再好生向他赔罪。这桩桩件件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钱小虎好歹还留在你家,钱月梅却是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顾衡大剌剌地道:“我虽然没有和这位姑娘朝过面,但以她的心性手段绝不是个老实安分的,日后必定有大造化,你不妨今日和我赌赌看。”
马典史慨然叹了口气,“现下只能借你吉言惟愿如此了,要不然这一妻一女都没了,我真的不好向师兄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勾搭上人生路上第一个同盟军!
第二十四章 老槐
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冲淡了, 马典史来时如火烧油一般的急迫也缓和许多。
顾衡细细思量一番后道:“若依我的看法,咱们不妨分两步走。钱馆主身上背的嫌隙不大,到现在为止官府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 这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性命之忧!”
他慢慢放下手中茶盏,仔细斟酌事情的发展方向,“陈县令即便给他捏造一个通海匪的罪名, 最后呈到刑部去的案卷也会存疑。这届刑部的堂官还算正直,说不定被当场打回来的情形也未尝没有。”
马典史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衡截断, “你莫心急,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其实只要将陈县令扳倒了, 再来洗脱钱馆主身上的罪名就容易许多。”
顿了顿, 这才说出自己从未示于人前的筹划, “钱月梅顺来的那本账册, 我已经研究出来上面的暗语, 并且仿照上面的字迹又造了一本更显见易懂的新帐册出来……”
马典史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勃然变色。
今夜的谈话使他自然相信顾衡的手段, 这般年纪这般深谋远虑,看温文尔雅实质却是阴狠薄凉。想来那本新帐册上面的内容必定是触目惊心, 却又处处有根有据绝无作假。
他隐生忌惮之时, 将来时的轻视之意又收敛几分。
待再细细揣摩这般言语中的意思后,就不由有些踌躇不定,“……你是让我拿着这本账册到省城去举告,只是这样一来我免不了要受些苦头, 最后只怕官职不保。我当了十几年的典史,倒着实有些舍不得。不过能将陈县令这等欺世盗名的恶官拿下,我也觉得划算!”
要说顾衡刚才看向马典史时的目光是“你还算一个可造之材”,现在就是“你完全就是个蠢材”。
他没好气地点拨这个蠢材,“你在县衙里多年,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机灵干练之人?让他拿着这本账册和举告信,到省城里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名义出首。就说实在看不惯陈县令罔顾人命贪赃枉法,愿以一己之力肃清莱州官场的风气,且愿做好新任县令的副手。”
马典史也是一个老江湖,闻言心中狂跳,立时就明白其间种种好处,也不管夜深人静哈哈大笑道:“你那位舅舅想当莱州县丞都想疯了,这本账册若真是落到他的手里,说不得他真会如此做的。”
旋又压低了嗓子道:“他往日时常在别人面前念叨你任性妄为不服父母管教,长大之后迟早是个为害乡里的祸害。那时我还奇怪,哪有当舅舅的如此说话,这哪里是自谦分明是仇人。”
马典史啧啧感叹,“唉,他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栽在你这个亲外甥的手里。”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笑道:“那位汪太太倚仗着这位兄长,在顾家作威作福了将近三十年,对我不类亲子反似仇眦。你说若是这座靠山倒了,汪太太背着人放在外面的印子钱不知还收得回来不?” 马典史见他毫无芥蒂地称呼自己的生母为汪太太,心头也是感同身受般一叹。听说七月十五阴年阴月生的孩子从小就心性独断刻薄寡恩,只是不知他跟汪太太这场母子孽缘,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
两人又细细相商了半天,见无甚遗漏了才相互作别。马典史如同来时披上斗篷骑上快马,眨眼间就消失在暗夜中不见了身影。
不知何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顾衡负手站在院子中看着天际边的一弯下弦月。这段时日他晦光韬略只在家中读书,却一刻不敢放松外面的消息。直到马典史亲自上门造访,他才放下悬了许久的心。
在那场大梦当中,汪世德最后官运亨通,竟真的以秀才之身谋得莱州县丞之位。
从此之后汪太太仗着兄长的淫威在顾家更是说一不二,甚至胆大妄为到在秋闱之前做出那般骇人听闻之事。使得顾衡心灰意冷之下断了进学之路,从此沉浸在愤恨妒俗玩弄人心的手段当中不可自拔。
这座老宅子的房数不多,却有极大的院子。一棵枝干遒劲的老槐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遮天蔽日子长着,在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
按照风水来说,百姓院前院后不能种有槐树,因为别人常说槐者木之鬼也。民间有门前植槐为禄,门内植槐为鬼的说法。但顾家老太爷深研医道,根本就不信这些风水之说。修建宅子的时候专门从别处移来一株已经成型的老槐,每年四五月开花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气。
顾老太爷故去后,顾衡对这些命数之类的话语更是嗤之以鼻,便由着这棵老槐肆意生长。此时正值槐树花开时节,串串蝶形白花缀满枝条,散发出醉人的素雅清香。只可惜顾瑛没在家里,要不然明日一早就可以吃槐花饼了。
马典史派去的人想来极为得力,半个月之后就有人过来清查莱州私设的盐厂。
大大小小一众官吏无不是见多识广之人,却还是被眼前情形震惊。
盐厂地处一座隐秘山崖之下,背靠青山面朝大海,进进出出都有当地精干打手把守。近百个盐工衣衫褴褛神情木然,手上身上除了被盐渍漂染的灰白死皮,还有被棍棒狠击后的旧伤痕。
待事情了结之后,马典史专门抽了个空过来述说当日的情形。
“我曾经听人说起过里面的情形,却没想到如此惨烈。盐工多半是远处骗来的山民,每日天没亮就开始上工,三餐都是看得见清水的稀粥。若是生病了也不给医给药,死后就在附近随便挖个坑浅浅掩埋。”
顾衡暗自皱了下眉头,“陈县令临走时怕是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被人翻出来,实在是贪婪心太过。若是趁骆友金死时收手,你们只怕还找不到这么显眼的证据。”
马典史额头上的汗水没干,脸上犹有余悸,“这简直跟无本生意一样,粗粗一合计每年怕有上十万两的银子,谁会舍得撒手?更何况上百个盐工,这个时候一齐放出去无异于往自己脖子上架把刀。他们只有死撑着,看谁先熬不住。”
他停了一下,小心看过来一眼道:“到了最后上面的来史还当众嘉奖你那位好舅舅,说他没有和陈县令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是莱州一干属官当中的清流。这话一说出来,每个人看过去的眼神都含有深意,琢磨过味来的汪世德当时就险些吓尿了。”
顾衡看不得他瞻前顾尾的样子,“放心吧,我不会出尔反尔,汪世德越是惨我越是高兴。官场中便是这样,逢高踩低是家常便饭,但是却颇为忌讳被同僚告发。”
他嘿嘿一笑,满眼的幸灾乐祸,“这样看来他的县丞之位也多半泡汤,反正绝没有以前的好日子过。除他之外属你的官职最高,你收敛些脾气小心经营,方县令日后必定会倚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