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哈哈大笑,心头烦忧尽去。
“我如今只是个在乡间读书备考的秀才,无财无名也没甚东西让人惦记。只是如今有些事不好亲自出面,就请马典史派几个人帮我留意一下异动。他如今在莱州城里如鱼得水,刚才那人过来就是告诉我昨天晚上已经有鱼儿上钩了。”
顾瑛看他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无担心地问道:“你究竟准备做什么?”
顾衡此时却卖起了关子神秘一笑,“等会收拾一下,除了今日的龙舟大赛,我还请你看场百年不遇的大戏。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慌张不许出声。也许打今儿晚上起,很多人都要剥下一直披着的人皮。”
顾瑛打了一个寒噤,只觉自家兄长此时的眉眼看着虽然无比熟悉,但是神色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她想起了自己进来时,兄长脚尖儿上那一片润润的污浊花泥。
莱州虽然是一个边陲小城,但是每年的海上龙舟大赛却丝毫不马虎。
渔民们为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祛邪祟攘灾异,划龙舟前会将龙头从祖庙里请出装到龙舟上;赛完龙舟后渔民们还要将龙头卸下,重新请回祖庙,并用海里的淤泥糊住龙眼。祈祷海龙王安心休息,莫要在海里兴风作浪,保各路渔民出海平安。
城里的青石街道两边多的是市井小贩,有用艾草和龙船花编织成的花环,不分老幼都喜欢花几个钱买来带在身上,但最多的还是用青青的竹篮兜售的樱桃桑椹。
据说端午节这天吃了樱桃桑椹,可全年不误食苍蝇。所以即便樱桃和桑葚还没怎么熟透,顾瑛也用荷叶捧了一小篮慢慢地吃着。
食铺里还有出售五毒饼的,这种饼其实就是普通的面饼,上面刻有五种毒虫花纹为饰。至于其他醮了雄黄酒的熟鸭蛋,油炸的煎堆更是摆得满满的。
顾衡抬头见一家铺子里卖得有现场的绢花,做工尚算精致,就信步走了进去帮着挑了几朵。
顾瑛如今是老宅正经的管家婆,一分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见兄长一路走来大手大脚的,忙又将他手中的绢花一一放回原处。店里的小伙计虽然没说什么,倒是却看过来好几眼。
顾瑛将人扯着走开些才低声道:“这些花儿草儿的我自个就会做,更何况你没看见这些绢花都是做成了五毒的形状,只有端午节的时候才能佩戴。只能用几天的东西,你此时买来不是糟蹋钱吗?”
顾衡哑然失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松开手。
打量了几眼,见这姑娘上身穿了一件琵琶襟的藕色衣服,下身系了一条青色的棉布裙。搭配虽然雅致却嫌太素,就转身取了一根五彩索细细系在她的手腕上,“你说不买就不买,反正如今是你当家。不过这绳索值不了几文钱,你今日带在身上图个吉利。”
顾瑛红着脸受了,哥哥细长的手指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拂起一层细密的寒粟,她却舍不得躲开。
此时已近正午了,视野最好的几家酒楼前人声鼎沸。有渔民抬着龙头齐齐吆喝着过来,恭请城中长者和官吏为龙头点红。顾衡远远地站着,一眼就看到马典史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身着石青色官袍的人上前。他就知道,那人必定是新任的方县令。
顾衡哂笑一声,心想官场真是淘炼人。这才多久的日子,一向为人古板方正的马典史也懂得怎样逢迎上峰了。他看了几眼后没再理会,拉着顾瑛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茶寮子坐下。
顾瑛一边喝着一碗浓酽的面茶一边左右张望,很快就认出了对面的一家似曾相识的茶楼。她狐疑地盯着兄长,压着嗓门道:“我们好像在那家喝过茶,那回还听了一回壁角……”
顾衡隔着竹帘子冷冷望了那边一眼,举起食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就一瞬不瞬地伏在栏杆上。
铜锣敲三声过后龙舟大赛开始,各路皮肤黝黑的渔民百浆齐飞,一时间小小的河道口击水破浪遮天蔽日,十几艘装饰一新的龙舟相继划出,赤着上身的渔民也没见什么动作,就将龙舟驶入颠簸着浪花的海里。
顾瑛正看得有趣,眼角余光忽见对面茶楼上竹帘大卷,正正露出来几个熟脸的人。
她仔细一打量,正是顾家的太太汪氏带着两个儿媳站在窗前看热闹。汪太太还热情至极地牵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不时附耳笑语着什么。
那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套镶了细褴边儿的紫色衣裙。个头小巧皮肤微黑,神色却娇俏爱笑。
电光火石之间,顾瑛立刻猜出了这个紫衣女子的身份,她蓦地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顾衡。
此时太阳正炽,隐在竹帘深处的顾衡脸上却是浓浓的阴贽,他敛着眉毛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对面的几个人。虽处在暗处却看得到他的眼神黑亮湛然。
顾瑛相信,若是这双眼睛能射出刀剑,对面的人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远处的炮仗突然响了,想来是哪一队的龙舟得了彩头。一时间倒引得茶楼酒楼里有无数身影探出,都想一睹今日是谁拔得了头筹?
就在这时对面的茶楼忽然发出一阵惊呼,一个紫色身影不知是被挤还是被推,轻轻巧巧地就从低矮的栏杆跃入河面。一旁看热闹的大家伙还没有醒过神来,那人就悄无声息地没入碧色的漩涡里。
汪太太骇得脚软手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猛地打了激灵,抬起头就大声嚷嚷道:“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先前我还和她说笑来着,说这么好的孩子要是给我当儿媳妇该有多好,我真的没有故意推她……”
早有店家见势不对飞奔着去报官,还有热心的渔民驾着小船撑着长蒿过来捕捞。奈何五月十五的河口风大浪急,还有无数的龙舟在外面推波助澜,那穿了紫衣的女子瘦小纤弱,早不知被湍急的海水裹挟到哪里去了。
汪太太的大儿媳赵氏早已骇得面目青白,努力了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扯着手绢儿吩咐几个下人赶紧去告诉老爷和大爷。她心里也是发急,这叶家姑娘好端端的来做客,转眼间就掉入河里多半没了性命,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有些说不过去。
小汪氏此时却是灵光一闪。
上前一步死死掐住汪太太的手掌哭喊道:“娘,我老早就劝你不要做下这门亲,咱家三叔的命格整个莱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日才刚刚提及顾叶两家的亲事,这位姑娘就无端端地落了海,这都是咱家三叔的命数太过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见人死了,小汪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推脱责任……
三十章是新的,三十章是新的,三十章是新的,重要的事说三遍!调整了一下顺序!
第三十二章 刑剋
女子尖利的叫声一阵阵地传过来, 汪太太猛地心领意会地回过神。
立刻用帕子捂着脸捶胸顿足大哭,“……可怜我一片慈母之心可表日月,奈何忘记了别人家的女孩儿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家老三那个天煞孤星, 这回不但害了我还害了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儿,真真是作孽呀!”
莱州县城本就不大,老百姓之间要么相互认识, 要么结着姻亲。听了同茂堂汪太太的话后,都在一边暗自摇头。心想顾家那位三少爷十六岁中秀才时定下一门亲事,还没等半年女方就病逝了。这回的事更是蹊跷, 听说两家才在议亲, 那叶家姑娘就莫名其妙地落了海。
难不成真的是犯剋这么邪乎……
等马典史听闻消息匆匆赶过来时, 负责捕捞的小渔船已经靠了岸。几个水性甚好的渔民齐齐摇头, 说今日风浪实在是大, 根本就估不准人到底落在哪里。只有等明日风势稍缓些之后, 再组织些人手看能不能将那位姑娘的尸身捞起来?
汪太太一听就翻了白眼儿。
底下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清火败毒的膏丸, 好半天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僵着身子嚷道:“赶紧去给叶家报信儿, 就说不论这个姑娘是生是死,我都认她是我的儿媳。等我找个合适的日子, 就让顾衡那个畜生披红挂彩地迎她进我顾家的大门。”
这番话可算是仁至义尽, 马典史却是听得眉角直颤。
他不自觉的盯了一眼左手角上的一处茶寮,眼尖地看见一双冒着青筋的手露在外面,紧紧地攥在斑驳的栏杆上。就叹了一口气好心劝道:“汪太太你也不用心急,婚姻大事还是要跟孩子们好生商量, 你这样火泼火燎地可吃不了热豆腐呢。”
汪氏却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此时她心中浮动着一个亢奋的念头,这个叶瑶仙死得真真是太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