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就是犯了常说的痰饮证,所以导致时时头晕目眩腰膝冷痛。开方子时以健脾去湿为主, 且不宜思虑劳倦。更加不宜动气生怒, 不然与寿数有妨碍。
于嬷嬷千恩万谢地把孙大夫送出门, 趁无人时悄悄将一锭银子袖了过去, 低声笑道:“多谢您走这一遭,实在不是我家太太性子矫情,而是她心里有苦说不出,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底下的孩子们。”
孙大夫老于世故, 推辞几遍后把银子笑纳了。
临了时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回头好意告诫道:“我虽然有意把病情夸大了几分, 但汪太太的症候还是不能大意。这个痰饮证可轻可重, 若是一直心火郁结不懂疏解,与身体只怕真的是毫无裨益。”
于嬷嬷丝毫没有在意,心想就自家太太那个身子骨,看着瘦弱其实精气神十足。骂底下的那些犯错的小丫头时,口沫横飞连气儿都不带多喘的,只怕活到七老八十都有富余。
顾循和顾徔各自带着媳妇儿鞍前马后服侍了半天,却不料怎么都不合汪太太的心意。最后还是汪太太身边侍侯多年的于嬷嬷一言点醒众人,悄悄说三少爷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知什么缘故都没到屋子里陪着太太好生说回话。
府里这段时间的传言大家都影影绰绰的听说过,虽然说得言辞凿凿,却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些流言最后很快就被当主子的扑灭了,还撵走了两个多嘴多舌的婆子,但多多少少在大家心底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如今汪太太既然主动站出来打破这个僵局,就说明这段流言……多半只是流言。
顾循作为家中长子就自告奋勇地乐呵道:“我这就去竹园把老三提溜过来,他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让他领教一下我这个长兄的大巴掌。一天到晚只会关在屋子里读死书,连我只是在接风宴上看过他一回,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只有顾徔和站在后头的小汪氏这对夫妻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骨子里一向孤高自傲的顾衡很快就过来了。
穿了一身竹青色的素面布衫,脸上没有半分桀骜,依稀还是旧日那个说话害羞行事腼腆的邻家少年郎。将将长成的青年站在门槛边,隔着万字不回头的锦帘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脸上平平稳稳的,也看不出一丝不情不愿。 顾徔心里忽然不安地跳动了下,也不知这种不安从何处而来,还没有想明白时就见汪太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心念微转,赶紧上前亲热地扯着顾衡的胳膊,大声笑道:“知道你读书紧,可咱娘就是想找你说会儿话。她嘴里不好说又拉不下面子,正找由子发作我们呢!俗话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其实也耽误不了你什么工夫,陪在一边看着她把药老实喝下就算齐活儿!”
这顿稀泥和得极好,屋子里僵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连仆妇们的走动都开始变得欢快起来。
顾衡似乎有些晕头晕脑地含糊应了一句,就被隐含笑意的兄嫂推推搡搡地踉跄几步,终究签着身子在汪太太的床榻前坐下。
他抬起眼想说些什么又有些不敢,想走好像又有些舍不得。悄悄觑了一眼汪太太的神情,嘴巴翕张了几下,也听不清在说什么。过了小半会儿,最后只别别扭扭地把榻几上的药碗平推了半个手掌远。
众人见他呆怔了半晌,嘴却如同茅坑里的硬石,始终吐不出一句暖心窝子的话。又好气又有些不屑,心想这人多半是读书读迂了,梯子都搭好一半也不知顺道往下走。
顾徔以己度人,心想这个小兄弟多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触,心头越是想亲近面上越是疏离。就故意一边招呼着余人出了屋子,一边低头小声劝解。
“……至亲骨肉间有什么隔夜仇,你是晚辈,姿态放低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娘就是嘴巴硬,其实她在街上看见要饭的都忍不住跟着掉几滴泪珠子。你终究是她的亲生骨肉,该怎么做心中要有数!”
屋子里的人很快就走光了,汪太太嘴角往下扯,闭着眼睛就是不愿意看顾衡。往日还没有觉察,这会儿越发觉得这个小畜生眉眼当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感。
他的皮肤比老大和老二都白晳,脸部的轮廓也要更清晰些。特别是那双灿若寒星清亮有神的眼睛,顾家上下几辈人都没有这种样式的,肯定是朝那个不知名的狐媚子。
一口气生生堵在心口,汪太太胡乱想起自从这个灾星考中秀才之后,自己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当的。
兄长汪世德好好的当着莱州县衙门的主簿,多少人围着阿谀奉承,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殷实舒坦。前任县令走后,本来以为可以往上面提一提,结果眨眼间就开始坐冷板凳熬日子。
让妹妹给这个灾星寻摸到了一个极为登对的媳妇,期许未来好利用内宅掌控于他。
谁想到一个错眼,中意的人选叶瑶仙就和自己的亲外甥童士贲搅和到了一起。害得那孩子差点儿丢了秀才功名不说,还被周围的乡邻指指点点,自己在妹妹面前也落了无数埋怨。
这么多年自己靠着兄长这棵大树,稳稳当当的放着印子钱,那利钱打着滚往上翻,那可是自己全部的私房。哪里想得到兄长一朝失势,印子钱的利息没收回来不说,连本钱都不见了大半踪影,最后还连累兄长被个地痞流氓狠狠欺辱了一顿。
总共这些便也算了,转头就听说这个小畜生赚了大钱。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说沙河老宅经常有人送银子过去,那银子都是用上好的铜包角樟木箱装着的,一箱一箱码放得整整齐齐。仔细算算将近有小半年的光景,也不知这小畜生到底赚了多少银子?
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前街王神婆的谶语再一次浮现在耳边,汪太太吐了一口浊气假意翻了个身子,就见顾衡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榻前,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于是她心口更加堵了,原本的装病也不知不觉地真实了几分。
她哼哼唧唧地半坐起身子,冷着脸道:“如今你是个有本事的,非要我舍了老脸千请万请地才肯过来,合着你不是我的儿子,其实是我的祖宗。我不主动说一句软话,是不是这辈子你就不准备认我了?”
汪太太脸上有掩不住的怒色。
“自个找到了挣大钱的路子,也不知道提携一下两个嫡亲的哥哥。亏你还有个正经秀才出身,虽说吃的不是一个碗里的饭,舀的不是一个锅里的汤,但你们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也不怕外头的人戳你的脊梁骨……”
顾衡呆了一呆,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
过了半晌后,一直木然的脸上才浮起一丝羞赧,“士农工商,这个商字排最末。我那些同窗曾说务农乃国之根本,对这些不劳而获的奸商之流是不屑一顾的。两位兄长都是正经读书人,怎好让这些铜臭污浊他们的清华之气?”
他言语和缓温良,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人着想,心中仿佛再无芥蒂。
汪太太却紧拧着眉头,手里端着的药碗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更不好辩解自己的长子次子都不嫌弃这个铜臭味儿。还有这个小子的性子以前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如今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汪太太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心头的警惕却消褪不少。心想只有顾朝山那个老东西,眼睛瞎了才会觉得这个小儿子是个可造之材,瞧他那副榆木疙瘩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堪大用。
好容易呼了口气,汪太太硬将脸上挤出一丝折皱当做笑容,“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提前知会一下家里。别人欺你年纪小做出一些套儿来让你钻,到时候你哭都没有地方哭去。要知世道艰险,诓骗你一个乡下小子易如反掌。”
顾衡又变得木愣愣的,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触动和不安。嘴唇蠕动了几下应该是想反驳,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汪太太心头就不免有些自得,这个小畜生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东西。
面上的神情就越发软和,“还有你赚的那些银两也没个妥当人帮你保管,想必将来花用出去时也没节制。不如拿回来存放在我这里,日后你娶媳妇时可以用作聘礼,新妇面上也好看些。”
右手边一只青花折枝花纹八角烛台火苗闪烁,衬得顾衡的脸上也忽明忽暗。紧盯着他侧脸的汪太太心中烦闷,赶情费了半天口舌,眼前这个小畜生只是低头不吭声,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若说先前对顾衡身世的流言她还半信半疑,现在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心头恨得出血,就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畜生,不但占了自己十月怀胎亲生孩儿的名分,如今还要强占了顾循顾徔原本的好运道,真真是何其可憎何其可恶!
这样的人若是不赶紧除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往日就是顾忌这顾忌那,结果一事无成。汪太太一双干瘦的手蓦地抓在绿地绣五彩仙桃的缎面被褥上,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