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当中躁动得气儿都令人喘不过来,只有稳坐在小雅间里的顾衡反倒没什么感觉了。陆陆续续又有名次出来,但是都不及他的名次高,毕竟比他高的只有头名状元一个人。
待辰时过后,会仙楼的众人才知道状元是杭州府的高哲,榜眼是济南府的顾衡,探花是直隶王希久。其实按照正确的说法,这三位要经过数日后的殿试才能正式称为三鼎甲。但当今圣人宽宏体恤,历年殿试和会试的名次基本上都没有大的变动。
等三鼎甲终于聚在一起的时候,会仙楼的老板喜得眉眼放光,双手一挥吩咐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费,又惹得在场众人一顿欢呼。有今科落地的举子端着酒杯想,今晚定要好生瞻仰一下三鼎甲,说不定三年后也会心想事成。
顾衡团团作揖,终于抽了个空子吩咐钱小虎赶紧回去把喜报告诉家里人。
喜得合不拢嘴的郑绩这时候看他跟看神仙一样,不等张口就让手下人赶紧张罗来两大筐新制铜钱,请几位新科进士站在会仙楼上抛洒,美其名曰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状元高哲和探花王希久一问,知道这是顾衡结拜的异姓兄弟,却之不恭后就笑纳了。他们三人日后就是同科同年,用同科几个小钱客气什么,反正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顾衡站在一边看了一眼这个新出炉的异性兄弟,算是默认了这回事儿。
心头却在想,人跟人的缘分真是奇妙,一个是富得流油的豪商之子,一个是进京赶考的乡下穷小子,却阴差阳错地合伙做起了生意,现在还勾肩搭背成了所谓的结拜兄弟。
张老太太在家里得知喜讯后,忙吩咐顾瑛把早早准备好的三牲六果摆在香案上。也不要人搀扶,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地给祖宗的方位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后,让钱师傅把长长的鞭炮用竹竿在门口挑起,然后亲自点燃引信。
顾瑛看着一地的赤红碎屑,左邻右舍带了一丝奉承的笑脸儿,总有一股不真实的感触。从此之后,哥哥就像即将遨游天际的大鹏,再也无人能随意束缚于他。
殿式很快照常举行,果不其然三鼎甲的名次没有变。
让当今圣人格外开心的是这批青年才俊,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像状元高哲今年三十二岁,探花王希久二十八岁,特别是榜眼顾衡今年才满二十一岁。
三鼎甲站穿着一是一样的鸭卵青长衫在大殿上一字排开,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圣人龙颜大悦之下,除了惯例的赏赐之外,还给每人额外赏了一对大红绣金宫花,让三人领宫宴的时候戴在幞头上。 住在铁匠胡同还在埋头苦读的童士贲很快就得知顾衡高中今科榜眼的消息,一时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不会是同名同姓?毕竟中土这么大,有同名同姓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来报消息的举子就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这是咱们济南府的荣光,你我就该与荣共焉,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这三鼎甲有多少年都没有落到济南府的头上,这回终于可说是一雪前耻。对了,我听说你也是莱州籍的,平日里与顾榜眼可交好,不知可否引见一二?”
童士贲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友人打发走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连乡试都还没过,顾衡却已经中了进士。从此之后,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坐在院子里正在收拾碗筷的叶瑶仙不知为什么没敢进屋,她也不想直接面对男人狼狈懊悔的模样。
她隐隐约约的知道,童士贲从来将顾衡视为软弱可欺的人物,从来没有把顾衡真正放在眼里。但那人却在无人处时时露出尖利的獠牙,一回又一回地把对手狠狠踩进烂泥塘子。
这不是侥幸,这是人这一辈子不得不认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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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本分
京城因为这场三年才出一回的春闱盛事热闹了小半个月, 贵妃娘娘千秋节特旨开的恩科就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在南月芽胡同那座雅致的三进宅子里, 顾衡恭恭敬敬地叙说着这趟松江府之行。
“……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 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两岸抽丝牙行约有百余家。四方商贾蜂攒蚁集, 乃出产锦绣之乡。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
端王依旧是一袭半旧姜黄地绣斜万字朵云纹长衫,半眯着眼睛隐含责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既然知道盛泽镇本是盛产丝绸之地,还跑去倒腾什么棉布?”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语气当中除了对后辈的提携之意, 还有几许上位者才有的审视。
于是顾衡的态度更加谦恭,却又隐约透着一股不卑不亢,“这处是虽然是丝绸胜地, 但也种了一部分棉。因往日的机械简陋, 产出的棉纱杂物多以致质地晦涩。我在松江挑了几个地方, 如枫泾镇、朱泾镇、朱家角镇, 都可以大力发展棉布的生产。”
端王慢慢转着手里的绿檀木佛珠,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如今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用不着多久就可以授官, 这些与民争利的事情就不要亲自出面。若是让那些闻风而动的御史们知道, 弹劾的折子能把你淹死……”
顾衡因这连日的疲劳眼睛显了几道红血丝, 略微有些腼腆道。
“湖州本以丝缎天下著称, 那些织工是现成的,加上我改进了织机,生产出的棉布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说实话,我也想将松江布名扬四海。我这次回来带了几匹样品,您仔细帮着斟酌一下,跟湖州缎是不是可以一较高下?”
男儿有志千里,胸中有抱负的人个个都想名垂青史。
端王拿手点了点顾衡,一时惊笑得连话都不想多说,“……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丝一个是布,说你什么才好呢?”
顾衡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将身后几匹颜色花型各异的布匹推了过来。
端王没想到他一个堂堂新科榜眼随身还背着这玩意儿,就像一个时时走街串巷的乡下小贩儿。面上一时不知该摆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得低着头一下接一下无意识地摸着硬塞到面前的布匹。
结果这一下一下地就让他摸出了别样的意味,眉梢也慢慢挑起来,“你这布倒是有些意思,虽然没有湖州缎顺滑,但却另有一种光洁软和之意……”
顾衡就胆子极大地指了指端王身上半旧家常长衫。
“您喜欢穿这种洗得稍旧的衣裳,多半是因为它穿着贴身舒服。您手边这种兼丝布,是以麻丝和棉纱混合而成,以麻为经棉为纬,用来缝制夏季家常穿的外裳又挺括又柔软,还不像您身上这套看着犯旧。”
端王脸上闲适的神情立时僵住,实在搞不清面前之人是真聪明,还是个傻不拉叽的二百五? 顾衡这时候却极其没有眼色,象布庄的小伙计一直喋喋不休。
“……这匹飞花布,用的是最上等的棉花,织出来的布精软光洁如银,用来缝制中衣又透气又吸汗。还有您现在还是穿的很厚的毡袜吧,脱下鞋那脚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这匹尤墩布极轻极薄极软,用来制暑袜最合适不过。”
端王的嘴角眼角实在忍不住快速抽动了一下,脸上的温润笑意却一直保持得很好。他现在非常确定以及肯定,顾衡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二百五。即使这个人才中了榜眼,又在很短的时间捣鼓出这么大一摊子,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