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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 布庄
正阳门棋盘街这家布庄经过整整两个月的翻修, 终于准备开始营业, 顾衡想了好久都没想到合适的名字。
春天过后, 时常逗留在南月牙胡同私宅里的端王看不得他这副踌躇不定的样子。说你好歹还是今科的榜眼,连一个布庄子的名字都想不好, 十几年的书都白念了。他斟酌两天后,让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亲自送来“荣昌”二字。
顾衡心想,这荣昌二字也不见得怎么高明。但眼前这位是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在从前那场大梦里, 他从来没有跟这位行事极为低调的主子面对面打过交道。
只依稀听说这人年轻时性情孤僻喜怒不定,所以一向不为宫中圣人所喜。二十岁按照惯例封了亲王之后,在京城赐了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每月只在大朝会的时候才见得着其人淡漠的背影。
大皇子肃王和三皇子敬王在明里暗里争的如火如荼,却谁都没有把端王这颗废子正经放在眼里过。所以,当朝中六部重臣将大行皇帝的遗诏颁出来的时候, 不知惊吓了多少人的肝肠……
顾衡在无人处思忖, 我汲汲营营半辈子就是为了让所爱之人衣食无忧睡梦无怖。眼前就有条康庄坦途, 那么又何必舍捷径求远途呢?所以他心安理得地逗留在南月牙胡同, 陪着偶尔一顾的端王谈天说地下棋打谱,甚至有时候还浅浅议论一下朝政。
越接触端王这个人,越觉得其寡言淡漠的面容之下,是一副极其憎恶分明的性子。例如他偶尔会冒出两句精辟尖锐的言论, 诸如肃王好大喜功, 说敬王沽名钓誉, 说自己修一辈子佛都修不到无欲无求的境地……
顾衡和端王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结交, 亦师亦友,半师半友。端王知道顾衡及冠后无字,就帮他取了济川二字。取济世于民,百纳为川的意思。
顾衡不是个多话的,但偶尔酒水喝多之后也会唠叨几句。迷迷瞪瞪地述说自己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有爹娘等于无爹娘,还几次三番险些落到难以想象的不堪窘境。若不是祖母和妹子在一旁默默支撑,自己如今多半就是个不知上进的乡间浪荡子。
端王自然是感同身受。
自从母亲莫名其妙地突然亡故后,所谓的父亲也像变了一个人,再无从前的睿智和煦。有人说因为皇帝哀毁过度,才将穆皇后的薨逝迁怒于他的身上。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宫中圣人……也许对他可从来没有过父子之情。
敬王十五岁的时候在宫中行冠礼,百官云集贺者如炽。
端王躲在熙熙攘攘的人后,看着言笑晏晏的父皇和周贵妃,觉得他们才是一家子人,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的意外。前几日就是穆皇后的冥诞,宫中上下人等却仿佛集体忘了这件事,只一心筹备三皇子的及冠礼。
从那时候起,性子高傲的端王才真正放下心中妄想和憎恨,开始慢慢收敛自己暴躁乖戾的脾气。君父君父,宫中的这位圣人首先是君,然后才是父。而且这个父还是很多人的父,自己……根本就没有傲气凌人的资本。
终于认清事实的端王潜心修佛,他本是极聪明之人,几年后和京城附近古刹里的高僧论起经来已经鲜有对手。
他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修身养性,成功地将自己淡出人们的视野,朝臣们已经记不起昔日鲜衣怒马的二皇子。有时候沐浴在晨钟暮鼓中,端王心想自己这辈子也许更适合当个吃斋茹素无牵无挂的和尚。
五月份的时候,新科进士们的官职陆续下来。三鼎甲的状元高哲如愿以偿地进了翰林院任了编修,榜眼顾衡进了工部虞衡清吏司任一七品主事,探花王希久出人意料的接了河南府上蔡知县一职。
在会仙楼为王希久送行时,众人免不了大醉酩酊。
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王希久指着二人笑道:“……我不像你们,家里多少还有些银子垫底。前些年为了我读书,连拙荆的嫁妆都卖得精光。这回我要是没考中,原本是准备回乡谋一个闲散官职的。”
顾衡却是想起了从前在莱州老家时,顾瑛为了贴补家用熬夜做绣。
一张上等白棉帕用红丝线掐牙锁边儿,可以挣三个铜钱。自己在酒楼里一盏一盏与人畅饮着上好的秋露白时,那个傻丫头就在老宅里盘算自己又挣了几个钱。她从来不说不怨,就像一头蒙着眼睛的小驴子一样,只会傻乎乎地往前冲……
这世上没有谁比谁过得更轻松,除非是眼盲心瞎不愿意睁眼看周围的人——就好比从前的自己。
王希久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过来一个红封,“这顿酒后我就要上路远行,顾兄家里的布庄开业我就没法子去了。这是一点小小贺仪,还望顾兄不要嫌弃。”
红封里面多半是一张面额不大的银票,顾衡知道他家境贫寒,为凑这份贺礼不知又变卖了什么东西。但在这里当着众人却不好推辞,只得笑着先收下,拱手道:“你到河南府上任,本该我和高兄为你送上程仪,哪里晓得却先让你破费了!”
王希九性情憨厚老实,闻言双手直摇,“我平生最恨别离,你我相处时是虽然不长,但可说是心心相惜相见恨晚,君子相交贵在相知,就无需弄那些花架子。等你们空闲休沐时,来上蔡县看看我也就是了。”
别人说这话也许是客套话,但于王希久却是句句实言。
顾衡也不推辞,送人上马车时就吩咐钱小虎回铺子里抱了几匹上好的松江布过来,笑道:“如今我家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这种东西多,嫂夫人拿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裳或是送人都相宜。千万不要再推辞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王希九性情虽然耿介,却一直与顾衡惺惺相惜,就吩咐家里人把布匹收下。等车行一半王夫人收拾行李时,才看见那几匹布的布头里都细细裹着十两一张的小额银票,最后一汇总竟有百两之巨。 王希久面庞涨得通红,却明白这是顾衡在顾及自己的面子,把程仪塞在了无人得见处。不由在心里暗叹,自己的这个探花是邀天之幸才得。而顾衡做人做事都极通透,其榜眼之位却是名至实归。
五月二十八日,正阳门棋盘街名叫荣昌的布庄非常低调地开业了。除了往左邻右舍送了些糕饼干果之外,就只在街口燃放了十挂大红雷鞭爆竹。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家专门卖棉布的店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格外的好。
布庄里高中低档各种价位的松江布都有,贴身中衣用的飞花布,家常外裳用的兼丝布,都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布料。更叫人惊喜的是,这里还有专门做袜子的尤敦布。
京城里从来没有这种考虑的色一色周道的铺子,无论是平民还是有钱的富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能在这里挑得到自己心仪之物。就是极为挑剔的太太小姐,也可以直上二楼坐下来慢慢地选。
口碑一传开,荣昌布庄的名头便打开了,各种老少妇孺接踵而至。有时候忙起来,连顾瑛这个大东家都少不得亲自上阵做接待工作。
顾衡说过,开店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童叟无欺,第二个就是要笑脸迎人。顾瑛在莱州乡下便罢了,到京城来后性子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腼腆。结果这两日一忙起来,腼腆羞涩就让她忘在爪哇国去了,人也变得开朗大方自信。
这家铺面的契约和松江县两千余亩的棉田,全部落在了顾瑛的名下。顾衡对此的解释是,朝廷有官员不许经商的法度,这些铺面田产日后就算做她的陪嫁……
顾衡特意寻了一块上好的田黄石,为顾瑛雕了一个印章。日后荣昌布庄的大笔进出帐,必须有顾瑛这个大东家的私章才能做准,想想就让人觉得风光无限。
董长青是郑绩手下得力的大掌柜,一直负责苏杭一带的绸缎生意。
这回可说是临危受命,急匆匆地被派到京城来开这么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布庄,原本心头还是极为不乐意的。但是新东家极为宽厚倚重,布庄的生意又兴隆,心中的轻视之意就收了个干干净净,打起万分精神准备大干一场。
工部的差使清闲,顾衡每存半个月的假就亲自走一趟松江府。
他发现当地出产的一种叫大捻布的土布又厚实又耐磨,就将这种布里加了几种新式织法,结果花纹一出来凹凸有致,比起那些精致些的飞花布尤墩布,更有一种粗犷不羁的味道。
果不其然,这种改陈出新的大捻布在荣昌一面世便大行其道。又因其价钱便宜,深受普通民众的喜欢,每天都有数十匹的销量。月底仔细一核算,其赚头并不比那些高档金贵的布料少。
布庄每个季度结一回账核算一回利润,顾瑛在大掌柜董长青的带领下,很快就能独自把进出账簿勾兑清楚。她又是极为刻苦不服输的性子,短短数月就从一个做生意的白丁,变成深谙其中规则的老手。
她发现自从荣昌做出名号后,贫富之人都以穿荣昌的布料为荣。就向顾衡建议,让其在自产的每匹布的布头上织出“荣昌”二字,以示与别家绸缎庄的不同。
顾衡对这个主意大为心动,不但让织工在各种布头上织出这两个字,就连布庄里用来做包装的黄麻纸上都印有“荣昌”二字。这一来二去的,京城里不管老的少的,都有意无意记住了这个新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