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一脸的果不其然,忙命人用长钩将仙鹭宫灯摘下,又用红绸包了两锭雪白的纹银递过来。躬身笑道:“还请顾榜眼莫怪小老儿眼拙,您的下联比上联更加意蕴悠长。相信上联的主人知道后,心里也会欢喜……”
顾衡跟银钱自然不会有仇,将银锭接过,抛在一旁看热闹的钱小虎怀里。又将仙鹭宫灯小心提起,对着顾瑛打趣道:“这下高兴了吧,竟让我堂堂榜眼在夜市上帮你赢一盏灯笼?”
顾瑛双颊涨得绯红一片,她知道顾衡的眼下之意。这盏灯笼是次要的,紧要的是后面那半句下联,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果是往常,在众目睽睽之下顾瑛多半会害羞遁走。但是当了数月的荣昌布庄大东家,她已经修炼出几分气定神闲的功夫。就稳稳接过仙鹭宫灯,脆生生地笑道:“谢谢哥哥,回去后我一定把它好生挂在床头,每天早晚各看一遍。”
这话里有一种只有两人才明白的缱绻之意,顾衡细长凤眸里的笑意更盛。心里却在想,等中秋过后大家松散下来,也许就该把两人的亲事定下来了。
站在远处的周玉蓉却是心神激荡,只觉眼前那个人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她连那人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就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到来。
但是当那人将仙鹭宫灯珍而重之地放于另一位女子的手中时,周玉蓉心中顿时涌起滔天愤怒。就像小时候心心念念的糕点,怎么都舍不得吃,第二天早上却被别人吃了个干干净净。那份想毁灭一切的冲动,能让人五内俱焚。
直到那位女子略歪着头,欢快地唉了一声,“哥哥……”
一霎那间,让人摒弃一切的愤怒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无踪,周围的声音和笑脸重新变得欢快起来。周玉蓉微微挺直身子,面上带了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深深望了一眼那个青色的身影,拢紧斗篷转身离去。
大丫头夏言向来知道她的心事,也抿嘴望了一眼,招手唤过一个办事稳重的婆子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提着裙子飞奔而去。
到了晚上要安寝的时候,夏言瞅了一个空档凑过来耳语,“那人叫顾衡,济南府莱州人氏。家中父母双亡,身边只有一个老祖母和妹子。中了榜眼后就没有回乡,在工部虞衡清史司任一个七品堂主事。听说官媒们差点把他家的门槛踩破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成……”
窗边束腰马蹄竹画案上放着一只五彩仙人纹的蒜头瓶,瓶里供奉了几只雪白的晚香玉,漏斗状的花瓣在浓绿的枝叶间悄然散发着浓香。
周玉蓉如冰似玉的手指拈着一片雪白的花瓣,忽生惆怅和遗憾,“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人必定是胸中有沟壑,腹内藏锦秀。只可惜四月十五那日三鼎甲跨门游街时,我陪母亲一直待在别庄里,竟然没过去好生看看。” 夏言就微微捂嘴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现在结识也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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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章 好亲
顾衡从工部衙门下值时, 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态度极和煦地嘘寒问暖,“你来京里这么久了, 我这个当主官的都没有过问一下,你家里如今有什么难处没有?”
旁边几个七品八品的司务、笔帖式互望一眼,立刻就知道这两个人有话说,忙知机地找由头退开。
谷云同笑眯眯看他们走远了, 才开始有意无意地扯起家常。问顾衡是哪里人,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家还有些什么亲眷, 处理部务时有什么难处……
好多事都在入工部时填写的履历表上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顾衡一时不知这位谷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尽可能一一详实回答。
想必谷云同觉得火候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才施施然地步入正题。
“我有位老师家有一女, 今年刚刚十七岁, 极为仰慕顾榜眼的才华。圣人说成家立业, 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极好的。这姑娘的家世样貌品格不必说,与你的年纪也正正好,真正是门好亲……”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顾衡就极礼貌却极迅速地截断话头道:“实不敢相瞒大人, 在老家时早有祖母为我定下亲事。古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即便那是寻常乡下女子也是长者亲选。我不好反悔另结亲事, 如此只得多谢大人的好意。”
正说得一脸兴兴头的谷云同话音戛然而止, 满脸的莫名其妙,“你还没有听清是哪家的姑娘呢,今次你要是错过这门亲事,只怕后半辈子都要后悔。京城居不易,有门得力妻族万事都便宜许多!”
五品员外郎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继续言道:“更何况那女子有班姬续史之姿,有谢庭咏雪之态。前次你在南门街灯市上续的那副对联儿,上半联就是那女孩的大作,人家是看中了你满腹才华,才不计较你家境贫寒……”
顾衡的态度于是更加谦恭,满脸怅然外加十二分的遗憾,更多的却是坚定的推辞。
“多谢大人的赏识,只是我要毁婚另娶的话,不但委屈了那位才华出众的姑娘,也陷我做了不仁不义之人。哎,奈何未能相逢未嫁时,今日图惹伤心事。大人若是无他事,请容下官先行告退!”
谷云同还没来得及说个不字了,就见眼前的年轻人脚步一转迅速消失在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外。他目瞪口呆地待在原地,心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这话怎么说的,这多半是个愚钝不堪的蠢人吧,这么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就跟天降头彩一般,却竟连听都没听完就一口回绝了。
院子里的鸣蝉低一声高一声的叫着,凭空让人觉得心烦。明明是七八月的艳阳天,却有两三片失去根基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的坠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沟里,等待着一场豪雨后化为沟渠里的污泥。
永祥胡同,周侍郎府内的滴翠园。
周阁老穿着一件灰色直身道袍,安适地靠在一把枣木躺椅上,神情淡淡地问道:“这么说你才提了个开头,这个叫顾衡的小子就直接回绝了,连问都没有问女家的姓名?”
谷云同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陪着小意道了声是,“我在工部待了十年,见过的楞头青多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我是去给他说亲,又不是让他立马去死,他却连我的话没有听完就跑了……”
周阁老忽然拍着躺椅的扶手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人家的聪明之处,若是等你老老实实的说完,他应了这门亲事,自然就要绝了家里老人给他定下的亲,就显得自己无情无义。若是不应下这么亲事,那日后见了我周家的人就不免尴尬。”
院子里早年栽培的葡萄树浓荫盖日,已经结了指尖大小的葡萄籽。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上,颜色青涩尤为可爱。
傍晚的日光在周阁老脸上印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他微叹一口气垂着眼皮儿似乎是喃喃自语。
“这样处理虽显直率莽撞,却是两方都不得罪。像他这个岁数,能这样机敏应对已经很不错了。我早就听说这一科的三鼎甲有实才,做的策论都有模有样,圣人日后怕是要着力培养。既然这样就不要结仇,你们要着眼于大局,休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枝节上。” 谷云同忙深躬为礼,“这个姓顾的小子着实让人生气,但也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多谢老师提点,要不然我又要因小失大了。”
谷云同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周阁老神情疲倦了才慢慢退出的滴翠园。转过一道回廊,就见周侍郎正踱着步子等在门口,忙上前一步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事涉自家闺阁女儿的脸面,周侍郎却不像周阁老那样沉得住气,听完话后气得脸黑如锅底,一双眉毛也令人胆寒地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