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但是让张老太太这么一掺和,就变成顶顶重要的大事儿。顾衡也怕顾瑛嘴里不说心里起芥蒂,指天指地只差没有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这祖孙俩瞧一遍作数。
张老太太其实还是相信自家小孙子的品性, 但也想给他一个教训。就心气不怎么顺地哼哼,“七夕那天有那么多青年男女,求下联的灯笼也不少。这位周姑娘怎么谁也瞧不中就单瞧中了你, 多半是你考中榜眼后为人太过张扬!”
顾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头发丝儿都是冤的,奈何张老太太的神仙逻辑竟然颇有说服力,他连辩驳都找到什么合适的词儿。只得悻悻望了一眼顾瑛嘟囔道:“是这个妮子非说那家的灯笼好看……”
顾瑛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赶情周玉蓉这朵桃花还是自己招来的。
她见顾衡真的有些生气了, 忙上前一步认真道:“哥哥你放心, 其实我和祖母都是相信你的。还有你的生辰也恰好到了, 这回我一定到菩萨面前为你请一个金钟罩,保你从此五毒不侵!”
这真是哪儿跟哪儿?
顾衡听得脸上发青,一句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偏偏祖母顾及这顾及那, 早早把咱们两个的亲事办了不就成了。这世上百样人有百张嘴, 既然堵不了干脆就不要赌。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说个三年五载, 还能无中生有说出朵花来。”
顾瑛忍俊不禁, 却也彻底放下心来。哥哥这么好,惹人瞩目也是理所应当之事。那女子气度俨然衣饰华贵,却全然没有放在哥哥的眼里……
自打周玉蓉大张旗鼓地以讨教学问的名义找上门后,张老太太心头总是莫名浮起不安。
越想把事情办得周到,结果越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到京里已经将近小一年了,顾瑛真正的身世半点没有打听到。难不成真的要到滇边去,才能知道那对银碗的真实来历?
照这样下去,这一对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喜结良缘?越想到这些事,张老太太越发寝食难安。
第二天一大早天未亮,老太太就叫顾瑛把她的佛珠清洗干净,仔仔细细放在黄香袋里。为示心诚,在山脚下就让钱师傅把马车赶到一边歇着,自己携了顾瑛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大概因为天气热,路上进香的香客并不多。张老太太便有些瘪嘴,说咱们莱州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规矩比这京城大多了。
莱州城外有寒同山,山上有资圣寺。每月的初一十五香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香客上山拜佛,或是三三两两或是百十成群,都是肩挂黄香袋腰系红布带头裹白巾结伴而行。要在一天之内来回百余里,烧遍附近三山之香才显心诚。
祖孙俩到了潭柘寺,在每一尊菩萨面前都三拜九叩细细祷告。从天王殿出来时,顾瑛远远地就看见正脊两端各有一巨型碧绿色的琉璃鸱吻。
她从未在房梁上见过这么大个的物件,不免落在后面垫着脚多看了两眼。回过身时,就见毗卢阁前正站着一位衣饰精美的年青妇人。
那妇人扶着身边仆妇的手缓缓走过来,态度极和气地浅笑道:“这寺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小妹妹不要盯着他们看。仔细神明偶尔在里面歇息时,会怪罪咱们对他们不敬。从这儿往左再走一段路,有一座猗轩亭,里头幽静雅致流泉淙淙,倒颇有赏玩之处。”
顾瑛没想到一时贪玩被人当场捉住,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敛袖称谢后快步进了观音殿。直到看见正在虔诚礼佛的张老太太,一颗心才完全放下来。
张老太太看她脸色微红,忙把香袋里的手帕递过来道:“我听寺里的居士说,观音殿的西面有龙王供奉给玉帝的木鱼。那鱼代表人,摸到哪里保佑哪里。等会儿过去你帮着衡哥多摸几下,要不然我这心里头不踏实。”
顾瑛终于想起心中的不对在哪里了,就凑在祖母的耳边轻道:“刚才一位怀有身孕的夫人说我不该盯着房梁上的鸱吻,说那样对菩萨不恭敬,可我分明看见她刚从佛祖大殿出来……”
张老太太也是悚然一惊。
在莱州时,有怀孕妇人不能参拜佛祖的规矩。传说是因为孕妇腹中的胎儿有胎灵,这胎灵必须要有母体精血供养。鬼神嗜好血食,见血起贪发嗔,孕妇身上的胎灵就容易被冲撞,因而带来灾难。
张老太太的性子向来有些护短,就拉着顾瑛的手道:“那个什么鸱吻是佛家护法的镇火兽,用来驱凶避邪的,有什么好张望的?更何况咱们莱州离京城这么远,这边也许不时兴那边的规矩,也许孕妇可以参拜佛祖也说不定呢!”
让张老太太不悦的这位怀孕妇人正是端王的正妃俞氏。
俞氏十七岁时成了端王正妃,除了子嗣一途一直算得上是顺风顺水。自打生了端王长女之后再无动静,这些年一直在慢慢的调理身子。喝了成堆的汤药终于怀上了第二胎。为了肚子里这个不知男女的孩子,她是小心了又小心生怕有所折损。
昨日午睡时,俞王妃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极凶险的噩梦,睁开眼后胸口还在蹦蹦乱跳,做什么事都觉得堵得慌。在失手打碎一盏惯用的素地白釉茶碗后,俞王妃终于决定到谭柘寺烧香还愿。
也许境由心生,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后,俞王妃觉得心口的闷气消散许多。就扶着郑嬷嬷的手笑道:“刚才那个小姑娘看着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瞧见过似的。这两年我也不爱在外走动,这些世家的姑娘一转眼就长大了!”
郑嬷嬷也在想刚才那位姑娘,梳着乌黑长辫子俏生生地站在廊下,一层金辉笼罩在海棠红的褙子上,一双杏眸灵动异常,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听到王妃的话,她就顺口答了几句,“我也觉得有些面善,多半是从前见过的。可恨我这脑子如今成了浆糊,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
俞王妃扶着郑嬷嬷的手小心上了两个壮健婆子抬的软轿,这里离山脚下还有两三里地,以她如今的体力已不能自个儿走下去。
鲛纱车帘缀着一排打磨得极圆润的玉坠脚,随着微风相击出悦耳的声音。帘外是一列列高大整齐的银杏树,在车厢内投射出大片的阴影。俞王妃靠着软软的宝蓝缂丝大迎枕,一边摩娑着肚子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前些日子因怕周贵妃胡乱指一个侧妃进门,自己赶天赶地地将书房侍候的女史李氏请封为王府侧妃。谁知到了最后,周侍郎府自个闹出将女伎冒充族女的乌龙事,这指侧妃之事也不了了之,倒让李氏捡了一个天大便宜。
端王在女色上向来不看重,自己做的这份手脚终究还是落了下乘,只怕也让他心里有了想法。若不是有肚子里这块肉撑着,以王爷那个冷心冷性的性子,只怕一朝面就会给自己没脸。
这叫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俞王妃心中有些苦涩。
还有范庶妃那个贱人,仗着早早生了王爷的庶长子,竟敢明里暗里地给自己上眼药。这些年为了她生的谡哥,自己受了多少冤枉气。谡哥晚饭少吃一块糕饼少喝一口汤,那贱女人都能阴阳怪气的牵连到谋害皇嗣上。
原先自己年纪轻气又盛,每件事都爱顶个青红皂白,倒叫外人看了不少笑话。幸好王爷处事公正,在外头一向维护自己这个王妃的体面。搬到城外别庄后,虽然日子清贫一些却是事事顺意。
俞王妃满心感激地摸着略微鼓胀的腰身。
整整十年终于又怀有身孕,她无限畅意的同时又有些惶恐。肚子里这块肉千万要是个男丁,那自己这辈子就再也无欲无求了。若是菩萨能达成这份心愿,就是减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
轿子忽然晃动了一下,半睡半醒的俞王妃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肚子上轻微掠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无声无息的陷入黑甜之中,带着羊脂玉戒圈的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顾瑛扶着张老太太下山时,天色已经有些晚。她心头不免有些着急,没想到潭柘寺里有这么多尊菩萨,一个一个地拜过来就耽误到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回去时城门关了没有?
旁边有一队抬着软桥下山的人,看那小心翼翼又极体面的模样,轿中多半是位极尊贵的人。顾瑛扶着张老太太避在一边,心想这些富贵人家的女眷拜佛烧香都要人抬着来抬着去,菩萨见了会不会责怪他们心不诚?
青帷盖的软桥错身而过,一股夹杂了铁锈腥气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顾瑛猛地转身,一时也顾不得唐突扯着一位仆妇的胳膊急问道:“轿中可是一位孕妇,你们多久前检视过她的情形?” 被抓住胳膊的仆妇正是俞王妃身边的郑嬷嬷,她莫名其妙地盯着两刻钟前才见过的小姑娘。心里却在不屑感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些人为了攀附富贵竟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张老太太是老成精的,一眼就看到了郑嬷嬷脸上的不以为然。不禁勃然大怒啐骂道:“我孙女儿好心提醒你当心些,你还把我们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快些瞧一眼轿子里头的人,这么大的血腥味儿,只怕里面的人早就出事儿了……”
潭柘寺的香火旺盛,各个大殿日夜都有浓重的檀香味儿,人在里面呆久了根本就闻不出别的味道。顾瑛却是长于此道,闭着眼睛也能判断出病患大致的情形。
郑嬷嬷终于后知后觉的面色大变,抢前一步一把掀开绣了五子登科纹的靛蓝鲛纱轿帘。就见俞王妃斜斜地委顿倒在轿里,宝蓝色缂丝大迎枕一角已经被一股细细的血水污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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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