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水没有人动,窗外又无声无息地铺了一层菲薄细雪。那一层一层的梅香铺天盖地,却裹挟着刺骨冰霜冷冽寒心。
郭夫人满脸的无奈苦涩,“如今她刚刚生下小世子,但是王府里早有范庶妃生下的庶长子,那孩子今年已经七八岁了。说实话,一个处置不当端王府里头就要引起内耗,到时候徒惹京中人笑话,我总想为她做点儿什么……”
她直直凝视过来,“端王殿下器重你,将来你和我女儿互为援手,这路怎么都要走得稳当些。日后我一定视瑛姑为亲女,但凡我家水莲有的,也必定会有她一份。你若说是交换便是交换吧,其实这是双赢……”
到了此时顾衡才真正叹服,这位郭夫人确确实实是一个明白人。
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把自己的难处苦处全部一一道来。即便是利用,也觉得她是情可原意有可悯。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一个为了自家孩子的母亲,疯狂之下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绝不能轻举妄动。
顾衡从屋檐那片细雪上收回目光,只觉一盆冰水从脑门儿上直浇下来,刹那间就寒到脚底心,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和惊痛。
他站起身低头拱手一礼,“夫人为了俞王妃未雨绸缪致此,实在是让人敬佩。但我现在只是一介七品散官,在端王殿下面前也说不起什么话。不过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夫人尽管差遣……”
这已经是一句极重的承诺了 ,郭夫人虽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的话,却心满意足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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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的身世渐渐大白……
shg 第一二三章 晚归
冬天的天时极短, 回到家时屋子里里里外外已是一片暗黑。
守门的钱师傅帮着开了门, 低声禀了两三件杂事。一是顾衡的同年, 如今的上蔡县县令王希久派人送来书信,那人在不远的客栈歇了, 应该是要等到回信才肯走。二是莱州老家那边也来了人,说族长顾九叔兴许年前就要到京……
张老太太依旧秉承在老家的节俭,所以只有灶间点着一盏油灯。顾瑛似睡非睡地拄腮靠在桌边,头一点一点的, 显得十分趣致可爱。
年轻女郎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杏眼笑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衙门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厨房狭小, 灶间的火苗闪动跳燿,将屋子映得暖暖融融的。铁锅里大概蒸着玉米饭和腊肉片,一股子甜香混合着肉食和新鲜菜蔬的香气, 就像从前一样实实在在地包裹住他疲惫倦怠的躯体。
顾衡再次微笑起来, 这个傻丫头像大梦里的姑娘一样, 无论生死时时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转身离去, 而是牢牢地攥紧了这个傻丫头的手。
夜晚的小厨房传来极轻的喟叹:“我的瑛姑,过完年就又长了一岁呢……”
顾瑛的脸面一时涨得通红,伏在哥哥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本来临近年关, 这些日子大家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儿,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用, 累得回到家时只想倒头大睡。所以一家人虽然在一处屋檐下住着, 却连个说话的空闲都没有。
顾衡没有松开手,拉着她坐在灶前,就着明明暗暗的火光开始吃迟到的晚饭。
自家人的吃食没那么讲究,白米饭里掺杂了少许玉米面,泛着馥腴柏木烟薰味的腊肉肥瘦相间,被切得薄薄的罗列在雪白的米饭上。暗红色的托盘上还放了一碟青豆炒咸菜丝,一碟干笋拌鸡丝,一碟萝卜丁炒鸡蛋碎……
顾衡埋头刨了大半碗,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的肠胃好受了些。又舀了半勺米饭,把剩下的菜一股脑拌进去,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顾瑛心疼得不行,生怕他噎着,连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哥哥不是去西郊陪那位王爷说话,怎么人家连晚饭都没有供一顿,就这么风里雪里地赶了半天路?”
顾衡面上带笑,看了她一眼道:“也不尽是,今天我回来的早,在外头碰见个从前认识的人,就跟人家在茶楼里说了会儿话。没想到一抬眼天就黑了。茶楼里只供应一些茶水和细茶点,我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能让店家给我备一副席面不是!”
顾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杏仁大眼弯成了月牙。
“幸好我还在灶上给你留了饭,要不然你这时候回来只能饿肚子了。祖母今天还和我商量来着,要不要雇一个灶上婆子回来。说我一天忙着铺子里的生意,待在家里的时日少。你日后从衙门里上值回来,看家里冷锅冷灶的,怕心里不舒坦。”
这大半年荣昌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顾瑛作为大东家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开店前第一个到,关店后最后一个走。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店里面聘请的伙计不管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敢偷懒。
顾衡自然不愿意这个当妹子的辛苦,可谁说女人只能围着锅台灶边儿孩子尿布转?若是能大把地挣银子,女人也有底气能挺直了腰杆儿说话。没见着这些日子以来,顾瑛脸上的神色光彩照人,走路说话都添了一种干脆利落的气势。
就连偶尔上门的郑绩都赞不绝口,说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若是就这么关进后宅里做个只能在后院盘桓的当家太太,实在是太过可惜。
其实顾衡暗地里琢磨过这件事,如今自己只是个七品的闲散小官儿,顾瑛即便嫁进门还是可以继续掌管荣昌布庄。
等这三年的观政期满了,自己就到吏部活动一下求一个外放的知县。那时候的荣昌布庄多半已经做大,最好每个省份都开一家店面。顾瑛这个名份上大东家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大东家,每个月带着仆从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盘盘货审审帐……
不知为什么顾衡用不着问出口,就知道顾瑛肯定喜欢这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
他挟了一块冒着油珠儿的腊肉塞进嘴里大嚼,嗡声嗡气地道:“我早就说过,这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是你做主。你要是觉得雇一个灶上婆子比较好,那自然就是好。再说现如今你挣的银子肯定比我多……”
顾瑛心中涌起浓浓暖意,大着胆子挨过来道:“哥哥,日后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子,你只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看中了什么孤本珍本,喜欢什么古琴古董,用不着跟祖母说,悄悄知会我一声就成!”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顾衡却还是心花怒放大笑出声,慌得顾瑛一把捂住他的嘴。
纤长的手掌迥异于寻常闺秀,掌心粗砺干燥,指尖有细细的薄茧。那是因为在莱州时常年做绣活操持家务所制,后来又跟着张老太太潜心学针灸,这双手便再也没有细腻过。
顾衡鬼使神差一般,在女郎的掌心处忽地落下一吻。本来气定神闲的顾瑛便像被烫着一样,慌乱地站起来,神情有些局促难安,一时间羞的连眼睛都不敢抬。
顾衡心满意足的望着,那黯淡油灯下的人儿仿佛自会发着光。
因为是布庄的大东家常见外客,女郎一头乌鸦黑发梳了个半翻髻,头上插了一对嵌珍珠粒的银簪子,并两小朵拇指大小的绢花。上着木兰青双绣缎袄,下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整个装扮又雅洁又别致,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爽利。
顾瑛见坐在对面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就是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头便像漫了一层糖蜜,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瑛姑,” 顾衡看着年轻女郎温声道,“我跟祖母商量了一下,准备来年三月就把咱们的亲事办了。咱们到京城这么久了你的生身父母都没什么音讯,我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中士这么大,成亲以后只有慢慢找寻。”
这大半年里,顾瑛刻意改变自己往日略有些腼腆的性子,但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羞红了脸,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我怎么没听祖母念叨过?”
顾衡连眼睛都不眨,坦坦荡荡地说着谎话,“这件事在莱州老家时就商量好了,你是新嫁娘,他老人家怎么好跟你商量这些事。莫怕,到时候我只请一些极相熟的人家过来吃酒。也许……免不了有一些杂音,你装作听不见就是了。”
顾瑛低头想了想,坚定摇头道:“我不怕,这辈子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
顾衡就眉眼弯弯地往前凑了凑,“这可怎么好,你唤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日后若是正径成了亲,还是改不了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