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籍举子李厚朴和几个同在西门广济寺借读的士子凑了几个银钱, 准备犒劳一下久未有油水的肠胃。大家都是家境平常的人,所以也不兴那些虚礼。热腾腾的饭菜刚一端上来, 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吃一顿。
八仙桌上是瓦罐坛子红烧肉,薄切熟羊头,烧鸭腊鸡拼盘,并几样白灼菜心, 糟卤豆皮丝,算是会仙楼惠而不贵的几道招牌菜。李厚朴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拿起袖子细细擦拭了一遍。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 耳朵眼儿里突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隔着一扇透雕山水人物屏风的是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彼此互称为江兄曹兄。两人谈论了一会儿四书五经制艺破题之后,忽然说起了附近的奇闻趣事。
江书生喝了一口扬州麦烧酒, 忽地笑得一脸猥琐, “学堂里的那些老师们说起辛末科的三鼎甲时推崇备至, 其实我看着也不过如此。象那顾衡看起来道貌岸然少年才俊, 响当当的榜眼出身,放着多少好姑娘不娶,竟然要娶他一同长大的妹子……”
曹书生满脸讶异,“莫非是以讹传讹, 都是受过教化的读书人, 怎么会做出如此猪狗不如的事?”
江书生的声音不大不小, “听说那不是他的亲妹子, 只是他家祖母自小收养的女孩。即便是这样,那女孩儿也冠了顾姓,就应当视作一母同胞之手足,怎么能娶进家门作为妻室?”
曹书生连连点头称是,满脸鄙弃,“亏得我还读过他的道德文章,将他视为我等之人生楷模。谁知这人之品性低劣至此,竟然要迎娶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真是耻于这种不知廉耻之人为伍!”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言语也越发不堪。甚至绕到了顾衡之妹顾瑛的身上,说不知这女子有怎样的妖娆手段,才能让一位堂堂榜眼如此不顾斯文体面,做下此等龌龊腌臜令人诟病之事?
李厚朴的心口突突直跳。
前些日子为了读书方便,他搬离了南城门儿根儿的磨刀胡同,住到了广济寺五个铜子一晚的大通铺。张老太太极其不舍,说家里也没有人嫌弃他,干嘛要孤零零的搬到外面住?
其实李厚朴一到广济寺就后悔了,寺庙里的床铺又冷又硬,饭食除了杂面馒头就是味道奇奇怪怪的稀粥。佐餐的菜品都是用清水煮过后再来翻炒的,吃到碗底都见不到一点油花,短短半个月他就瘦了好几斤。
但是他却咬牙硬撑着,就是因为不好意思回去待着吃白饭。
顾衡这个当家人就不多说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放在莱州可以和知县老爷平起平坐,却每天天不亮就勤勤勉勉地到工部衙门去当职,有时候忙得连中饭晚饭都没有空回家吃。
顾瑛比他年岁还小些,却已经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
李厚朴曾经悄悄去望过一眼,偌大的店堂气派不已,就连一身灰色衣褂的伙计都从里到外透露着一股子精气神儿。中午店里没客人的时候,顾瑛就坐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拨弄算盘对帐簿,身边不时还有过来请示的伙计。
家里的张老太太年岁已大,本该颐养天年。可是回春堂的吕大夫经常过来请教,加上开春后回春堂在城郊设了两处医棚,逢初一十五义诊,这一来二往的也没个清静。就连钱师傅父子也不空闲,不是道郊外接张老太太回来,就是送顾瑛到正阳门布庄上去。
李厚朴觉得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人,最要紧的是这个闲人还跟顾家无亲无故。他虽然厚着脸皮坚持住了几个月,再往后就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借口要跟别的同窗一起用功读书,心头极为不舍的搬离了磨刀胡同。
顾衡顾瑛兄妹俩之于李厚朴来说就像自己的亲生兄妹一样,怎能容忍别人在背后如此编排?
他将筷子狠狠一掷,腾地站起身子大声反驳道:“你们在这里胡吣什么,顾榜眼品性高洁才华盖世,根本就不是你们口中之人。他妹妹娴静慧雅,更是难得的一位好女子。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岂非有违圣人教诲,要知是非人才在背后论人是非?”
正在低声窃语的江曹二人脸面胀得通红,面面相觑后就不由色厉荏苒地辩解道:“人心隔肚皮,你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别人家里的……污秽之事?”
这些人说的好像亲眼都见一般,李厚朴想起往日里顾瑛把做好的饭食笑盈盈地端上桌子,想起顾衡毫不吝啬耐性十足地在灯下帮自己解晰题义,一时血气直往上涌。
他忽然就忘记父母屡屡提及不得招惹是非的叮嘱,撸起袖子不管不顾地狠踹一脚,透雕山水人物屏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我怎么算是外人?你们口中的顾瑛姑娘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在这里信口雌黄毁我未来妻室的名节,按律法我可以到府衙里告你们诽人清誉……”
看热闹的人群一时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样,在背后议论别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顾衡如今已经是在职的七品工部官吏,被人诬告是可以请府衙里的人出面的。江曹二位书生没想到喝个小酒都能落在别人的耳朵里,满脸悻悻然地拱手道了歉,连饭也没吃完就起身走人。
李厚朴回到自己所定的位置,几个相熟的朋友不免打趣,说什么时候竟然跟顾榜眼成了姻亲,难不成是怕大家伙儿提前讨这杯喜酒喝?
李厚朴胡乱应了几句,这才记起自己刚才气急之下应答了什么。他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也不知自己这回脑子一热是不是给顾瑛招了麻烦。
寻了个别的借口与朋友作别之后,李厚朴迅速雇了马车赶到磨刀胡同。
远远看到那处木门,他却不敢上前去叩门。徘徊不定许久,心想顾瑛妹子也许还在布庄里,那些人的议论也许真的是无稽之谈。自己这样巴巴赶过来,算是怎么回事儿?
抬脚预备走,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刚才脱口而出说顾瑛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其实是李厚朴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期望。
那年在莱州西山精舍里,给兄长送饭的小姑娘还未及笄,无意间听到了他的肚子咕咕乱叫,浅笑晏晏地递过来一个厚厚的菜饼。 那块饼子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为美味的东西,咸香绵软劲道十足。许是怕别人看见,那姑娘把东西递过来后就不再说话,转头一心一意地为兄长布菜。李厚朴却清楚地记得,穿了一身靛蓝衣裙的小姑娘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再后来,左邻的表姑为他保了一桩媒。
却不料祖母嫌弃那个姑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想自家孙子日后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怎么也不肯松口答应。偶然回家的李厚朴得知那是沙河顾家的姑娘时,立刻央请表姑前去说和,为此还让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好一顿埋怨。
不知是前一段时日的耽误和怠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顾家的张老太太婉言谢绝了表姑的提议。说自家的姑娘年纪还小,还想在家里多留一段时日……
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推辞的话,已经及笄的姑娘,怎么会年岁还小?乡下有些嫁得早的,十五六岁已经是孩子的娘了,更何况前些日子两家还相看过的。认真思量,不过是心痛自家养大的闺女到别人家受委屈罢了。
李厚朴接受了这个说辞,只有把隐秘心思埋藏得更深,与顾家人的来往也恢复了平淡。
他想,等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顾家老太太终归会答应把顾瑛姑娘嫁给自己,谁知道第一次春闱就落了榜。他心有不甘,就给家里去信羁留在了京城。白天在国子监当个旁听,晚上就歇在广济寺的大通铺……
年关已至,街头巷尾有孩童点响零星的鞭炮,雪地上是细碎的红纸。难得出了个冬日晴阳,懒洋洋地照在积雪的树梢。李厚朴在磨刀胡同踯躅不定,也不知自己该进还是不该进。现在想来,在会仙楼的言语太孟浪了。
顾瑛远远就瞧见有人在自家门上来回走动,等马车近了才看清是谁。就展颜笑道:“是李五哥吗?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去,我祖母在家里呢!”
李厚朴在李氏族中排行第五,关系亲近的人才这么唤他。
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这姑娘了,好似比以前更加俊俏。披着一袭素面短棉斗篷,里面穿了一件秋香色镶灰鼠毛的褙子,系一条石青色的茧绸裙子。头上梳着偏云髻,左边插着一支细巧的嵌碧玺石金簪并两朵绒线花,耳朵眼儿是一对如意纹镂空的金坠子。
李厚朴退了一步,呐呐几句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数月前这还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现在的一身装扮看起来跟京城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没什么不同了。
想来他的目光太过异常,顾瑛眨了眨眼睛,低了头扯了扯身上的裙子笑道:“我如今是布庄的大东家,穿差了人家是要埋汰的。紧赶着在千工坊做了几身衣裳,这一套还没下过水呢!”
李厚朴脸色更红,吭哧道:“你穿这个衣裳好看,你原本就该这么穿……”
的确,这套衣服颜色搭配的比较深,别人穿起来也许显得老气,但是顾瑛个子高挑肤色白皙,穿什么都显得端庄大气。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听好话,顾瑛笑得连眼睛都眯成缝。
“李五哥快些进来坐,我祖母要是看到你来不知多高兴。正好回来的时候我在东门买了两扇羊肉,用来烧个羊肉锅子暖和一回!这京城什么东西都贵,不过这羊肉倒是极鲜嫩!”
年青女郎边说边回身吩咐,“……只卸一扇下来,另外一扇送到隔壁去。问问九叔和另外几位叔伯过来吃锅子不,祖母老早就说想喝两盅高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