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京城的主要目的其一是看看顾衡, 其二就是跟顾氏本宗洽谈联宗事宜。结果话还没谈两回呢, 两边就彻底谈崩了。
顾九叔准备打道回府,毕竟庄户人家最要紧的还是田地。眼看着要开春儿了, 农具要整修,种子和秧苗都要拿钱购买,荒了一个冬的田地要使耕牛重新犁出来……
结果将走未走时又遇到衡哥要成亲的大事,一干人细细一合计就决定干脆再留一段时日。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到时候婚宴上多几分人气儿也是好的。
送聘定在大婚之前十二日内,送聘日与成亲日均是男家择定的黄道吉日。男家送女家聘金聘礼的多少,女家送过来的嫁妆多少, 一般是双方的媒人商榷议定,如无议定就按时俗通例而行。聘金的钱额为双数,用大红绸缎包着, 叫做红缎包聘。
红缎包聘意味着明媒正聘。
聘礼一般有金银首饰, 分别包有开门钱、赏面钱、洗头钱、挽面钱、孝敬钱的大红包。另有衣服、布料、牲肉、柑橘、红糖、发粿、礼饼、糖豆条、蒸糕等。
这些礼品都各自有寓意, 发粿是祝女家兴旺发达, 柑橘是大吉大利,猪脚是孝敬女家的长辈老人,祝健康长寿。猪肉也叫做洗屎肉,是男方答谢女方家长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一身新衣的顾九叔到现在还是晕晕的, 他同手同脚地作为女方的长辈收了聘礼, 总觉得像做梦一般。
按照他原来的想法, 衡哥如今大小是个七品官吏, 但毕竟还算个初来乍到的生毛头。况且京城是天子脚下,权贵多的如同牛毛,顾衡的喜事儿能有三五桌的朋友来贺就算非常不错了。
不想二月下聘礼这天,天公作美一路放晴不说,还老早就撒下万点金光。几挂长长的鞭炮炸得震天响,泛着硫磺味道的烟尘散尽后,打头的就是个带金冠穿紫袍的王爷。
顾九爷轻吁了一口气,脸上掩不住得色。
那位王爷显见就是顾衡请来的大媒,依照惯例叩门请期。原本准备好好闹腾一番的顾家子弟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根本就不敢上前捣乱——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若是磕着碰着可是要杀头的。
那人露了个面后就静静的站在廊下,偶尔回头和顾衡说几句话。身上的缂丝紫地云蟒袍威风凛凛,金线绣制的孔雀羽正蟒托着活灵活现的灵芝和火珠,下摆上绣着一水的海水江崖纹,颜色鲜亮得差点闪瞎了顾九叔的老眼。
那位王爷却半点儿不骄傲,说话轻言细语和气的很。仆役们抬聘礼进屋的时候,还坐在堂屋跟他闲聊了几句,问他去年地里的收成如何,家里有没有读书的子弟?
顾九叔自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用袖子紧紧掩住哆嗦不止的手指尖儿,狠掐大腿几记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他极为恭敬地回禀去年老天爷赏脸,地里收成还算不错,还打了不少粮食囤着。家里的两个儿子资质有限,就跟着自己侍弄庄稼。最小的孙子看着还有点天分,已经送到村塾里跟着先生去读书了……
这样天上神仙般的人物,听说是皇帝老爷的二儿子,说话谈吐却是这般斯文有礼,末了还赏了他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顾九叔诚惶诚恐地接了,用红帕子仔细包了揣到心口上。心想若是回到乡里,这段经历可以摆谈一辈子了。
后面又陆陆续续的有客人上门,大多是衡哥的同科同年,还有一部分是他衙门里的同僚。有些放下礼物就走,有些却热热闹闹地跟着喝了半天酒。
顾九叔放下悬了一半儿的心,有这个底子放着,想来三月十二正式大婚那天,应该比今天还要热闹些。
顾九婶儿喜滋滋地迎出来。
女方收下聘礼后,有一些女家应收存,如柑橘收一对存一对,礼饼、豆条、粿品、蒸糕只收一小半。发粿收存四个粿角,面条的抹红部分要收存,并返回开门钱红包。
顾瑛虽然能干,但总不能让她自己操办自己的婚事。顾九婶刚才悄悄看了,男方送过来的金银首饰各两盘,聘金六百两,莱州城里大户人家办喜事也不过如此了。
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男方家给的聘金越重,就表示对女方越看重。顾九婶虽然只是暂时作为顾瑛的娘家人,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也感到面上有光。
女家收下聘金聘礼后,要回敬男家的回礼。回礼包括柑橘、鸳鸯糖、鸳鸯蕉、腰兜、落汤糍、红蛋、猪心等。
鸳鸯糖二包为一对,包红纸,外面系以红线。这根红线也是象征月老系足,有缘有分甜蜜美满。鸳鸯蕉是女方亲手绣的红帕,帕子上面是两个相连的香蕉,喻示来年招子成行。
腰兜里面要装五样种子,寓意五子登科,通常是粟、麦、豆这些会发芽的种子,象征生儿育女。还要有一对连根的厚香草头,民间称元配为“草头”,这对草头是强调“元配夫人”的名分。
宅子因为只是暂时居住,并没有雇佣仆妇,顾九婶就亲自把装了金银首饰的案盘端进里屋收着。今天人来人往的,要是不小心丢个一两件,这寓意就不好了。
一身茜红衣裙的顾瑛盘腿坐在炕上,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喜气。
顾九婶进屋的时候看了好笑,她是看着顾瑛长大的,自然也为她感到高兴。就为她整理了一下生了褶皱的衣裙,低声道:“好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把笑儿挂在脸上。咱们那里兴哭嫁,哭的越惨日后的日子才越兴旺!”
顾瑛忙敛了脸上的笑意,却不料心头的欢喜层层叠叠,一时半会儿哪里收得住? 顾九婶看了哈哈大笑,“知道姑娘你日后必定是掉进了福窝子里,这会儿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不过大婚的时候,大红销金盖头一盖,别人也看不见你是笑还是哭了……”
顾九婶儿的公公婆婆早逝,算不上全福人,所以只能在今天下聘的时候帮忙。她坐在炕前的小杌上,拍拍顾瑛的手道:“按说有些话不该我这个当婶子的来说,可是这段时日咱们娘俩儿处的好,就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年轻姑娘嫩得出水的脸上只是上了一层淡妆,却衬得眉眼更加分明,黑水银似的眸子极深极幽,黑得仿佛能照透人的心肝儿。
“这男人就像一匹野马,咱们女人就要做马头上的绳绺子。衡哥……自小就主意正,往日有老太太压着还好。日后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只怕就只有你在他跟前还说得上几句话……”
顾瑛何等聪明,立刻反手握住顾九婶儿的胳膊笑道:“还请婶子回去说一声,请族里的各位叔伯放心,我哥哥不是那种忘本的人。这些日子,族里老亲们的行事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顾九婶儿虽是个农家妇人,但也知道顾瑛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这样说了,以后的事就决计错不了。
莱州沙河这么多年只出了顾衡一个当官的,跟黑芝麻地里长出了一株白芝麻一样稀罕。这才短短的一年时日,顾氏一族里里外外得了多少恩惠。那方县令若不是看在顾衡的面上,会那么大手笔地免那么多税?
要想日子四平八稳的过下去,族里和顾衡之间的联系绝不能断!
顾九婶儿想了想低声道:“四老爷那边今天没过来人儿,只派了个小厮随了五十两银子。我们当家的说,日后你们只管平平常常地处着,他们若是再敢乔模乔样,自有族规处置……”
这里的四老爷自然是指同茂堂的顾朝山,他在莱州顾氏的排行为四。
那天荣昌布庄的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传开了,顾九叔气得不行,跑在顾朝山一家子暂居的客栈里跳着脚大闹了一通。末了撂下狠话,说再由着汪氏和顾二瞎胡闹,他就请族老们出面,把这一家子齐齐赶出莱州……
见这姑娘凝神细听,顾九婶越发打起精神细说:“四老爷四太太两口子是铁秤配铁砣,恨不得把儿子媳妇儿全部攥在手心儿里,都想找机会拿捏你和衡哥,这才闹了一出又一出的事儿。日后再见着,你们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顾瑛满脸笑容,打开身后的炕柜,取出两锭十两重的银子推过去道:“这些日子劳烦婶娘处处照顾,这点银子拿回去给侄儿们买个笔墨纸砚之类的。我哥哥说过,村子里若是再多几个读书的,大家伙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许多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整块的银锭,顾九婶儿推迟了几回,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下。
心想,这么个事事周全的好姑娘,谁见了都舍不得丢下。除了出身稍微低些,样样不比别人差。难怪顾衡谁都看不起,宁肯冒着被别人骂的名声都要娶她!
晚上忙活一天的顾瑛正准备睡下,就听见窗户像老鼠一样剥叽了几声。她攸地涨红了脸紧走几步,赤脚站在窗前,小声问道:“是谁?”
糊了谷皮纸的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含糊笑道:“好妹子,我求了好久,顾德哥才让我进来一小会儿。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们有小半个月没见面了吧?”
顾瑛心里跟砂糖罐儿一样,却不敢将门窗贸然打开,“哥哥你快些回去吧,人家说成亲前的男女是不能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