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傲然一笑,终于抛出今夜的炸弹。
“地方上的银课有些未动,有些却在十年间翻了数番,却只有江浙一省开矿的费用大幅提高,所纳银课较十年前相比只调高了一百三十八两。这些东西……在工部皆有备案,找几个积年老手仔细一查就现原形。”
他低低嘲讽,“也不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一省银课都敢动?又只会偷吃,却不记得擦干净嘴巴……”
自太~祖以来,民间已经惯用白银贸易。中土银矿产自江浙、福建、江西、湖广、贵州、四川、河南、陕西、云南九省。当年各地银矿采炼所得,以其十之三作为银课缴纳朝庭,以其十之七作为地方自留,申议后可充辖内卫所饷银。
中土各地的矿藏皆是官办,所费帑币所产出息尽归府库。照顾衡所说,浙江银矿开采所需费用数倍增加,收上来的课税却没有明显增加。这么多年都没有提人提出异议,有心人一看其中就有猫腻。
江浙总督是二皇子敬王一派的铁杆拥趸,光盐茶两项一年当中就不知要漏掉多少银子。但话说回来,谁又会闲得没事儿把工部十年前尘封的老账本儿拖出来细看……
端王眼角的笑意微现,顾衡此时提及这件事真是有意思。如今朝堂中二王相争,但彼此势力相当所以一直呈胶着姿态。但也说不准是皇帝的制衡之术,由此谁都不敢妄动。
郭云深年轻时投笔从戎,最早入西北定远大将军庄勉麾下,受其大恩良多。而庄老将军在军中深孚重望,是大皇子肃王的嫡亲外祖。在外人看来,郭云深和大皇子一派其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道大菜已经双手奉上,就看郭云深愿不愿意转送给大皇子了?端王不想与人相争,却更不想被人当成二傻子。他受够了被人钉在墙上当靶子,所以能有机会把自己悄悄撕掳开,怎么也要加添把火!
郭云深拈着酒杯陷入沉吟。
端王这时候看顾衡格外顺眼,心想这招单刀直入步步为营果然使得好使得妙。那日自己只是淡淡一提,他就立时想好了应对之策,果然深得我心。想来只要那两位又重新在朝堂上掰扯起来,大家就又可以过一段清净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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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顾衡是我罩的小弟。
郭指挥:顾衡是我亲外甥女儿的丈夫。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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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锥心
外间花厅女宾客席, 汪太太和儿媳小汪氏做为男方的姻亲本该坐在主位, 却不知哪位管事一时疏忽被安排在角落里, 汪太太在心中暗自嘀咕不已。说实话她今日根本不想来,可丈夫顾朝山一脸吃人的神情, 说就是因为她的恶妒和不贤,才让顾衡眨眼就成了别人的嗣子……
汪太太满腹的委屈,原本在老家盘算得好好的,趁着这个机会到京里来抖抖老封君的威风, 顺便把顾衡和顾瑛的婚事搅黄。可今时今日早已不同往日,顾衡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幼童了。
因顾衡这边暂时没有得力的人,所以族长顾九爷的太太顾九婶总领女宾的安排。今天毕竟是喜日子, 她怕万一有什么事儿闹起来大家的面上不好看,就特意把汪太太婆媳安排在了花厅左手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
会仙楼的席面儿办的真是不错,不咸不淡兼具南北口味。蟹粉狮子头、酱烧马鞍桥、碧螺白虾仁、清汤煮干丝, 道道都是浓淡和宜咸香适口, 让人吃了就停不下筷子。
汪太太旁边坐了一个脸庞椭圆身材滚圆的太太, 一身酱红色八团如意纹的杭绸被肥肉塞得紧紧的, 头上的金簪子一根比一根粗。那妇人一边包了满口的饭菜,一边好奇打听她们是男方的什么亲戚?
却不待人回答,那妇人就自顾自地说开了。
“听说顾主事的父母早逝,全靠他家老太太一手拉扯大。偏偏这孩子也争气, 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当了官, 日后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儿子, 就是立刻死了躺在棺材板里也会笑醒……”
汪太太心里嫌弃不已, 尽量不着痕迹的把身子往后仰,省得别人把唾沫星子喷在自己的脸上。
却又不敢把埋汰真正显现出来,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什么人的官眷?要是失了礼数,会不会从暗处冲出几个婆子,把自己摁在地上一顿爆锤?京城的人霸道得很,有身份有品阶的人最喜欢叫别人跪在地上。 顾九婶作为族长夫人毕竟有几分见识,怕汪太太横劲上来在席上胡闹,就故意把话说得难听,但的的确确说到了点子上。汪太太的性子向来欺软怕硬,真的就把这些似真似假的话听进去了十成十。所以这会儿心里再不耐,也不敢像在老家那样颐气指使。
汪太太满脸疲色,是真心感到后悔了。
她心头不自在地想着,要是当初对那个孩子好点,是不是就用不着闹这么僵?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有朝廷赐下的诰命,堂而堂之地坐在首席,享受那些寻常妇人的艳羡目光?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一旁的小汪氏老老实实的低头挟菜,装做没有听见这边的动静。心想婆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恼还是恨,今日吉辰新郎新娘拜见高堂时,上面安坐受礼的本应该是公公和婆婆,却是一对不知早就故去多少年之人的牌位……
已经定好了回老家的日子,小汪氏却已经有些留恋京中的繁庶。昨日顾徔悄悄跟她说,已经找到留在京里的法子,只是要花费不少银两……
童家那位表弟去年恩科中举后,得到一位贵人的青眼,时时到那位爷的府上帮着修订文书。知道顾徔想留在京城后,特意想办法走通了那位贵人的门路,为他求得一个到国子监附听的名额。
顾徔信誓旦旦,私下里说定会珍惜这回难得的机会。小汪氏看出丈夫与以往的不同,心底不由有些希冀,也许下一回真的能得中……
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在监内寄宿,还可以发给膏火供给膳食。武能出入将相,文能安定社稷,是中士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其教官皆由当代学行卓异之名儒充当,有些表现极佳之监生,甚至可以不经过科考而直接授官。
这是一条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坦途,小汪氏心里对童士贲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兄弟,自个儿发达了还不忘拉拨一下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哪里像今日的新郎官儿翻脸无情,莫说是兄弟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不肯认了……
唯一让人心痛的就是那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
小汪氏悄悄把自己的贴身体己当了一半,又把婆婆的私房好说歹说借了一些,这才把付给童士贲的银子凑齐。偏偏顾徔还嫌她拿银子拿得慢,还当面儿背后咕哝了好几句难听的,气得她连话都不想多说。
小汪氏用筷子扒拉着盘子中的白灼虾仁,想起顾瑛那多得让人晃眼的三十六抬嫁妆,想起自己险些空瘪了的私房,心头便有些茫然。
昔年顾瑛只是顾家收养的一介孤女,动辄需要看人脸色。那时的自己是富家少奶奶,日日锦衣玉食插金戴银,底下侍候的婆子丫头无数。
短短几年却倒了个,如今的顾瑛却是京城有名大布庄的东家,嫁的是正经两榜进士堂堂榜眼,工部的七品正衔主事。而自己家道中落整日惶惶无依,丈夫游手好闲举业无望,为了区区数百两银子就可以当场翻脸。
人与人差距不大时,容易滋生妒嫉和不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若是拉得太大,那份攀比之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时也,命也!
坐在男宾席的顾朝山此时肠子早就悔青了,一股一股的锥心刺痛让他怎么都缓不过劲儿来。